第240章 权柄如刀(3)
从乐平侯府出来,弘毅的脸色严峻得可怕。他三步并做两步跨上门前的马车,身体几乎虚软。严怀恩哆哆嗦嗦用细绢压在他汗豆如油的额头上。
叶铖大喝一声:“走!”
今日真是好险。
差一点就要命丧于此!
沈祁阳既然敢弑君,留不得,留不得啊!
皇上走后,沈祁阳同样也是一身冷汗。
张密从隔帘后走出来,惋惜地道:“这次没下手,恐怕往后就再没有机会了。”
“你别说了。”沈祁阳厌烦地道。
沈祁阳担心弘毅会降罪于他,但过了几天宫来宫外风平浪静,像没事一样。不禁又得意起来,看来皇上也不过如此。
沈祁阳如此轻敌,是不明白鸷鸟将击,卑飞敛翼;猛兽将搏,弭耳俯伏。
一个有心机的人如果处处都让人看透,也就毫无心机可言。
这几年中,为了削弱沈喻领尚书事的权力,弘毅使用了密封奏疏的奏事方式,让臣子可以直接把不愿意让沈喻看的奏疏密封起来通过中书令交给他。
像感知到君父的召唤一样,最近这段时间,各种参奏沈氏父子的奏疏纷至沓来。
臣子纷纷上言,说自从先帝开设领尚书事以来,朝廷就大权旁落,皇权式微。
还有许多奏疏是弹劾沈氏把持朝政、张扬跋扈、欺压良民、营私舞弊、上下勾结的罪言书。
看着朝官们的奏疏,弘毅深感文臣揣度君王圣心之微妙与精微。这些人就像埋在地里面的虫,雨雪寒天动也不动,春雷一响就从泥土里冒出头来。
皇上要革谁的职,马上递奏疏。皇上要杀哪个人,立刻送上屠刀。
但他一直没有如那些听到春雷就蠢蠢欲动的文臣所希望的马上向沈氏父子动手,他深知事缓则圆,要防狗急跳墙。
到了如今,那些积压的奏疏与罪证终于可以派上用场。
四月初,川州发生地震。
钦天监观天识象,认为这是上天在向皇上示警,兵伐过多刻损了王气,不能继续在军事上耗费更多。
为了表示悔意,皇上下罪己诏,自惩自罚,并撤除了靖海大将军和彪西大将军之职。
靖海大将军是叶魁,彪西将军是沈祁阳。也就是说,皇上同时罢免了两人的兵权。
沈祁阳心里自然不舒坦,但也挑不出毛病。
皇上是一视同仁,既罢免了他,也罢免了叶魁,叶魁什么都没说,他又能说什么?
其二,地震乃是天灾,人人都在反省。皇上都下了自惩自罚的圣旨。减少武官只是其中一项。不能说就是故意的针对谁。
其三,最近月余,皇上对他多有照拂。夺走他的兵权,但封他为大司马。而且皇上亦承诺,收回兵权只是暂时的,等过时日,还是会再交还给他。
其四,沈祁阳沉醉在韦韵诗的温柔乡中乐不思蜀。哪里还有神思去考虑其他。
在此期间,仙珠一直问弘毅索要同意潞王休妃的口谕或圣旨。弘毅一边哄着她,一边推说圣母皇太后最近身体不好。
如果知道皇叔休掉韦氏,恐怕会于病情不利,不如再等等。太后身体康复再议也不迟。
仙珠并不疑心,因为圣母皇太后的病情确实不容乐观,她甚至安慰沈烟灵也不要着急。
这么久都等了,不会在乎再多等几个月。
沈烟灵狐疑地说,这件事本来就是需要快刀斩乱麻,以绝后患。拖得越久流言越多。只怕夜长梦多。
仙珠随而笑道:“姐姐多虑。皇上不会骗我,也没有必要骗我。”
说着这话时,她的手抚摸着圆鼓出来的肚腹,乖球儿缩成一团伏在她的大腿上。咏阳正站在她的右手边,手里拿着一个金灿灿的佛手玩着。
沈烟灵动了动唇,终是什么声音都没有发出来。
此时的她是那么幸福,那么相信,脸上的光华那么动人,美得像一幅画。
到了四月底,弘毅以京中防务空虚为因,封叶魁为卫将军,统管羽林军和京城防务。将沈祁阳升为大司农。
如此一来,沈祁阳就是再蠢也发现问题了。表面上看皇上给他升官进爵,其实是夺了他的实权,给的全是虚职。叶魁爵位比他低,实权比他大。
不单单是他一人如此,只要和沈家沾亲带故的都是如此。拿掉实权,给予官升一级的虚职,俸禄更佳。
惊觉事态不妙的沈祁阳立刻把谋士们再召集起来。人人都在唯独不见张密。
火烧眉毛,也管不了那么多。大家七嘴八舌你一言我一语,一会说要沈祁阳入宫联系母后皇太后和皇后。一会说还需等皇后生育皇子后,再做打算。
这事一看就不会成功,众人也看出皇上不过在等时机。
五月暴雨,铺天盖地倾泻,天地间混然一片。
韦月眉撩开半幕车帘,猛地又把手缩了回来。
人总是惧怕未知的,如同孩子惧怕黑夜。幼年时的她,总觉得沉沉黑夜中有双眼睛在窥视,指不定什么时候就会伸出尖牙利爪扑过来。
想到这里,她忽而笑了起来。
她要怕什么?
现在,该是别人怕她!
对于那些生活在明处的人来说,她才是潜藏在黑暗中的魔鬼。指不定什么时候就会扑向他们,把他们撕得粉碎!
骡车停在韦府门口,赶车的老头跳下车头跑去扣大门上的门环。
韦崇病了好多日,宅门深闭,不见访客。老头敲了好久的门,最后抡着拳头在门上用力地砸。终于,门里传来窸窸窣窣裙褂的声音。
“你找谁啊?”一个老妪问。
老头冲着门里,喊道:“快开门,你们家二小姐回来了。”
“什么小姐?我们家没有小姐。”
韦月眉走到门口,微微抬头,看着门里的老妪,未语泪先流,“张妈,是我。”
“哎呀,这——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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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一下,仙珠就觉得冷,简直比冬天还要令她难以忍受。宛如一层重重的的云压在心头之上。
她躺在床上,听到严怀恩尖锐的嗓子在喊:“皇上,该起了。”
身边的男人发出低回的抱怨,不情不愿翻身起来。
这样的天气起床真真是世界上最苦不堪言的差事。哪怕他从小立志要当明君,也难免要生一生起床气。
随着他的离去,被衾之中的的热气也渐渐消散。仙珠闭着眼睛把被子拢得紧一点,好像这样就能欺骗自己,他还在身边一样。隐隐约约听到宫奴在传说,城外下了拳头大冰雹,赶紧把轿辇围上防水的布毡,还得多挑两盏灯在前照着。
仙珠突然想起,去岁上元,昊麟曾送一盏雪灯入宫。晶莹剔透,又大又亮,专为在这黑咕隆咚下雹子的暗夜里用的。
她怕咏阳把灯弄坏了,令霁月收了起来。如今这天,正是用这灯的时候。
她哆哆嗦嗦从被子里钻出来,冲外喊道:“霁月,去把壁橱柜里的雪灯拿出来,给皇上照路。”
雪灯立刻拿来,一点上,整屋子亮如白昼。弘毅看着灯,含笑着说道:“这是从哪得来的好东西?”
仙珠的脸映照在灯火之下,光华璀璨,“这是昊麟送给咏阳的上元节礼物。我舍不得给她用,今天是使第一次。”说着,她又笑:“臣妾的好东西,且只有这一件?姐姐给臣妾一件鹤氅,那才叫一个好,晶莹雪白,甭管多大的雨,披上它一点不沾。”
他道:“怎的好东西都先孝敬你了,他们难道不知道谁才是正主子?”说完,自己又笑,“他们是摸准了朕的心,纵然有什么好东西,也先是给凤鸣宫送来。所以,也不费那个神,直接给你送来罢了。”
仙珠扑哧笑道:“先说好,这是借给皇上使使。皇上用完了,还得还回来。”
他点着她的鼻头,骂一句,“小气鬼。朕还能吃了你的?”
他已经穿好衮服,戴好金冠。缠绕的九龙在衮服上跃跃欲飞,往往这个时候,仙珠就会觉得他离自己好远。不再是她熟悉的那个他,是万民的皇帝,天下的主人。
他挽起她的青丝,“这样看着朕,好像不认识朕一样。”
她笑笑着,伸手抚了抚他身上冰冷的金龙,道:“皇上快去吧,再耽误就要误了早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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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宸殿里静悄悄的,韦崇低垂着头颅,月眉跪在他的身后,哭泣声清幽绵长,若上好的丝弦如泣如诉。
谁也不会否认,这是一对可怜的父女。但再可怜也不能掩盖重重疑点。
月眉说她跌下山崖,被一农人所救,但因伤到头,不记得自己是谁。那农人正失幼女,便将她充为自己的女儿。直到一个月前,她不小心撞到额角,才慢慢想起往事。
这遭遇简直是不可思议,但看皇上的意思,他是相信的。
因为她出现得太巧,早不早、晚不晚,刚好他长而未决的心事,带来了绝好借口。
“你确定那些人是乐平侯府的人?”
“是。臣妾确定。臣妾亲耳听到那些歹人说,他们是沈祁阳特意从西北的调来人马。就是要置妾死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