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高一三班
一周的时间像阵风,夏炀尚未体味完全假期的滋味,就被时间赶着进了学校。
县高中人并不多,一共没十个班,自然也无所谓实验班。夏炀循着印象,径直走进了三班的队伍,没有赏给分班栏一个目光——这或许是记忆带给她的便利。
她不仅知道自己该在几班,还知道自己班主任是何许人。
学校不大,开学第一天所有新生都聚在操场上,各班班主任站在队伍边上,来一个学生画一个勾。夏炀溜达到队尾,果然听见一个冷冰冰很吓人的声音:“过来报名字。”
哪怕她早已认识这位班主任许多年,乍一听见这宛如冰窖里捂了八百年的语气,还是打了个哆嗦。
她老老实实地报了名字,规规矩矩地待在队伍里,到像个真的高中生。
没办法,怕老师的本能向来是刻在人骨子里的。
哪怕那位班主任本身并不怎么令人害怕。
县一中教师资源一点儿也不丰富,教导主任都被迫来带班级——夏炀就非常倒霉地摊上了那位教导主任当班主任。
这位杨姓教导主任其实年轻得很,带着个金丝眼镜很有文化气息。她刚刚毕业,因为学历高而经验少,所以空降到县城的高中来“锻炼”。
夏炀尚在回忆,忽然瞥见了一个熟悉的人。
她的呼吸一瞬间停止了。
周晴,她学生时代关系最好的朋友,她们在高中认识,又在高中告别。
周晴死于自杀。
夏炀微微低了头。她无坚不摧的心像是被往事破开了一道口子,漏出点脆弱来。
总是这样,好像她自经系统回到高中时代以来,就总容易感伤——一点都不像她的风格。
可那是毫无办法的。往事被埋于记忆深处时,人尚能云淡风轻揭过,然而一旦再次身临其境,那些被刻意隔离开的感情又以摧枯拉朽之势妄图将人淹没。
带着一股浓浓的不真实感。
周晴还不认识她。此时的周晴看起来还是个普通的小姑娘,丢到人群中一会儿就会消失。她个子不高,但仍旧站在了队尾,安安静静。
不多时,人到齐了。他们走进了高一三班的教室。
熟悉的座位,熟悉的自我介绍,高一三班四十八人,一个不多一个不少。
夏炀一颗心慢慢沉淀下来。
好像再参加一次高考,也不是什么很糟糕的事。
尘封的记忆,随着熟悉景物的出现逐渐被唤醒:教室的房顶上悬着要掉不掉的电扇,每次打开都会扑簌簌地掉下灰来;二楼的教室窗外是一棵大榕树,曾经有学生迟到企图爬树进来……
怎么会这么真实呢。虚构的世界,怎么能这样真实呢?
真实到,她甚至有些不想离开了。
“那我们定个班歌吧。同学们觉得——”敲门声突兀地响起,班主任的话戛然而止。夏炀和所有人一起朝门口看去。
然后她结结实实地惊讶住了。
“小杨啊,这是刚来的转校生,你们班的。忘了通知你了,我的错哈。”发际线奄奄一息的校长打着哈哈。
然而让夏炀惊讶的,倒不是这位转校生面子大到让校长亲自送来,而是因为她突然空降的姑娘自身。那人看起来高高瘦瘦,穿着简单的白衬衫,正掀起眼皮打量着全班。
时隔一个星期,夏炀再次对上了谢子瑜的目光。
第一次见面时,夏炀就觉得谢子瑜这样的姑娘,穿上校服一定很好看——事实证明哪怕校服没发,她扎起马尾也显得干净。
“新同学啊,那快进来吧,来自我介绍一下。”杨老师语气轻快。
她们这年轻的班主任总显出些矛盾的特质,比如不笑时杨老师总显得冷冰冰又不近人情,而接触久了,人又会发现她其实是个很富有奇思妙想的年轻人。
“谢子瑜。”那姑娘的自我介绍似乎永远这么简洁。
班上有几处发出了微弱的议论声,因着刚认识还不熟,这声音只像即将沸腾的水,在水面下产生着气泡,显得小心翼翼的。
“你先委屈一下,坐在中间那排的后面吧,隔壁空教室有桌子,你等我叫两个力气大的同学帮忙抬一下……”杨老师话音未落,已经有好几个个高的男生抢着举手了。
学生时代的少年总是很奇怪,无论是什么事情都会有人争着做——只要不被拘在教室里。
谢子瑜的课桌被安置在了夏炀背后。
夏炀的身高在同龄的学生中不算矮,被按倒最后一排毫无问题,可她没想到有朝一日,自己的身后还能有一个人。
谢子瑜像是突然出现的变量,蛮不讲理地将夏炀如陷入梦中的幻觉打碎,并完完整整地告诉她:你并没有完全回到过去。
报道第一天发了课本,以及多得令人咂舌的教辅资料。夏炀仿佛看到了自己往后苦海的一角。
“叮——系统接入成功。”
夏炀一激灵。
“宿主,本系统更新完毕,将继续为您服务。”夏炀久违的、平平板板的机械音再度响起。
另一个时空中,068再次回到了岗位。
夏炀眉头皱起:系统本身就是盯着她的眼睛,既然如此,为什么还要费劲心思往她身边安个谢子瑜?
“麻烦把头低一下,我看不到黑板。”一支笔在夏炀背上戳了戳,清泉似的嗓音响起来。
夏炀一瞬回神。
杨老师正在讲班级纪律问题,身边的同学有的在犯困有的在记笔记,就连不知来头的谢子瑜都在想办法看清黑板。
只有她夏炀,虽然发个呆都坐得端端正正,却在思索与这班级毫不相干的事情,像个局外人。
夏炀忽然觉得很没意思。她微微矮了矮身,任杨老师的车轱辘话滚进她的耳朵里。
猜来猜去,令人心烦。夏炀不再去想那指定有点毛病的系统,不再试图用人类的思维去理解人工智能。
她目前最需要理解的,是函数值域才对。
趁着杨老师写板书,夏炀悄悄翻开一两页化学课本。
很好,全都还给化学老师了。
坐在她正前方的周晴回过头:“请问你有多余的记号笔吗?我同桌没有带。”
夏炀想也不想地抽出带的唯一一支红笔——反正她自己也不用。
杨老师教英语。高一的时间像金子,她已经开始梳理知识脉络了,班上同学忙着在书本资料上做记号。
夏炀的目光在一大堆并不陌生的词汇中游走。
一个粉笔头干净利落地砸了过来。
夏炀茫然抬头,杨老师若无其事,连语气都没有起伏。
夏炀听见身后传来一声颤着笑意的轻咳。她带着那粉笔头的余威转过身:“不许笑!”
谢子瑜弯了眉眼:“嗯。没有笑。”
“切,胡说。”夏炀重新把头扭回去,迎面赶上了杨老师的第二个粉笔头。
夏炀百思不得其解:这班主任,上辈子是神投手吗?
“有些同学,不知是不是过于热爱数学与物理,是多想切身体验抛物线的力量啊?”杨老师挑眉。
有些同学闷声笑了起来,比如夏炀身后的那位。
夏炀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没、有、笑,这话我记住了。”
回应她的是一张递过来的小纸条与记号笔。
杨老师恰好转身,没看到。夏炀安稳地接过这条神秘讯息,心里惊叹原来真人不露相,谢子瑜看起来是个不折不扣的乖学生,居然是个传小纸条的熟练工啊。
那纸条上用粉红色的荧光笔画着:“我没有笑。荧光笔给你赔罪。”旁边是个鞠躬的小人,带着一看就很严肃的表情。
夏炀看了两三秒。虽然很不愿意承认,她确实因为这幼稚的道歉而心里一暖。
好容易捱到了放学。报道第一天,学校是不管饭的,于是夏炀在秋初的大中午,慢吞吞地走回家。
老太太心情好时会蹬三轮车来接她,想不起来的话就任她自生自灭。左右一中到家也就一里多地,柳云村并不偏远。
中午头还是很有点热,夏炀从满当当的书包里抽出一本幸运观众扇风用。她已经做好踏上两万五千里的两万五千分之一“长征”的心理准备,一辆自行车就横在了她面前。
“顺路,一起回去吧?”她听见谢子瑜如是说。
夏炀挑了挑眉:“好啊。”
她正想搞清楚,这凭空出现在她“记忆”中的家伙到底是何许人。
自行车晃晃悠悠地往前走,夏炀僵硬地杵在后座上。
天气不算凉快,她并不怎么想和不熟悉的人零距离接触,可是她后背上压了一个很重的书包,不搂住骑车的谢子瑜的话,她们十有八九会翻车——物理上的。
夏炀一动也不敢动,试图维持着这走钢丝般的平衡。
似乎压到了一颗小石头,自行车上下颠簸了一下。
夏炀一下子抱紧了前面的人。
……安全第一。
谢子瑜的头发不算长,扎成马尾后,发梢恰好扫在夏炀颈侧。白衬衫上干净的洗衣粉的气味悄悄往夏炀的鼻腔里钻。
夏炀一时分不清,她到底是脖子被头发撩得发痒,还是整颗心因为面前这个人在轻颤。
她的耳朵在发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