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第12章
余年到公社的时候,和赵小荔在公社小院磨碾子那里撞了个满怀。
小姑娘抱着陶瓷盆子羞答答的,顾着脚下新砌的台阶,没顾房檐下吊的苞米穗,要不是余年扶住赵小荔倒过来的肩,这妮子今天就要摔断两颗大板牙。
“小年姐,得亏是你啊。”赵小荔回头看了眼被她踏空的台阶,后怕地说。
余年向窑洞门口望了几眼,赵小荔问她怎么又折返回来,见余年貌似来办事的样子,指着中间那扇门说:“里面人都在,小年姐你有事先办,我在外面等你一起回去啊。”
余年点点头,径直走了进去。
和用黄泥新糊的外墙相比,公社干部们日常的办公环境要显得陈旧、简朴许多。
群众来访办事的堂屋占比面积最大,接待的工作台用五六张长条形课桌拼起来,课桌对面的墙上挂着领袖画像,画像两边簇拥着金色的谷穗和红彤彤的旗帜。
值班干事低头整理一些文件,听见办公桌外面有脚步声,抬头扶起眼镜,拿钢笔敲桌面,“来寻谁咧,过来登个记。”
余年在簿子上落下名字,干事大伯扶住鼻梁眼镜,“你就是余家老大认的干闺女?”
余年没否认。
大爷表情变得古怪,上下打量余年,语气硬邦邦道:“领导都在里面开会,你要是等不住可以先回去。”
明显在赶客敷衍。
“我找文书。”余年在大爷面前比划了两下。
“你说啥?”大爷向余年那里推去耳朵,反应了两秒脖子扭回座位,“诶,忘记你是个哑巴。”
余年拿起桌面的笔,抽了张纸唰唰两笔写给大爷看。
大爷侧目,抱着茶杯抿了口,不耐烦地敲桌子,“都跟你说了,文书也在开会,你咋听不明白,十哑九聋,你不会耳朵也不好使吧。”
余年搁下笔,嘴角弯起浅浅一轮月牙。大爷对上余年的视线后,莫名的浑身发毛起来。
紧接着,他手里的茶杯不见了,再然后,刚沏的明前茶全泼在自己脸上。
“余知青,你……”大爷脸疼胸闷,从长条凳上栽倒。
会议室十几号人听见外面哎哟连天的惨叫,暂停了正在商讨的议题,许俊徽和两个下乡干事出来问情况,那位大爷正被搞卫生的大妈扶起来,半边脸皮色泛红,额头全是汗水。
“出了什么事?”许俊徽扶大爷坐下问。
大爷盯着门口,气急败坏道:“还不是那个哑巴,她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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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年来到外面,天色已经暗下来,赵小荔两条腿吊在磨盘那里逗猫玩,见余年出来了,抱着猫过去。
“小年姐你看,它像不像个小娇娇。”赵小荔顺着小猫柔软洁白的皮毛,眼睛眨巴道:“我想抱回知青点养,不知道可不可以?”
房檐下面有人拨苞米穗子往院子里走,余年的视线扫过小猫崽子,向赵小荔做了个no的手势,“琴子有哮喘。”
“诶,别跑啊。”小猫能听懂人话的样子,从赵小荔的怀里挣脱逃跑。
赵小荔不甘心地去追,“小娇娇,慢点跑,后面院子可拴着大黑狗。”
余年很快就听到猫招大黑狗闹出的动静,晃得落下大罕山的这粒蛋黄散了芯。
出来吧。
余年掀唇,转身正对中间那孔窑洞,借着那扇门里熹微的煤油灯,许俊徽和两位下乡干事来到余年面前。
其中一位穿着板正的年轻干事问:“许组长,是不是她?”
另一位胖墩墩的将钢笔别进上衣口袋,语气不善道:“吃晌午饭的时候我就见你起头闹,现在又来,到底什么情况?”
余年站着,岿然不动,或者说她完全不想搭理。
“问你呢?有什么困难尽管向我们反映,来闹事的话另说。”
“小周,注意你沟通的方式,这位群众她那个……”穿着板正的干事对着同事捏了捏喉咙。
许俊徽一直在观察余年,窖井的事他有所耳闻,当时他对传言存着几分怀疑,他并不觉得余年这副瘦弱的肩膀可欺,而是忌惮群起攻击给余年造成的心理伤害。据她对余年的了解,她柔弱但并不软弱,甚至在某些时候她的坚韧可以让大多数男性汗颜。
在吊唁余东的灵堂,余年悲伤且克制,他跟着余年到石桥,余年带给她的感觉更富有层次。
仿佛半年没见,余年不是余年,又似乎经历了窖井的事情,余年插队五年沉淀下来的东西极大地激发出来。
冷静、独立、甚至桀骜。
除了这些,还有女孩子的柔和,许俊徽眼前浮现三年前的画面,他和几个知青去苜蓿地铡草的情景。
余年就像现在这样,扎着马尾辫,望着天边落下去的霞色,手里一把琴,他和知青们沉浸于无边绚烂的夕阳……
“许组长,你看该怎么办?”叫小周的干事问。
许俊徽看着两人道:“你们俩先带刘大爷去卫生室,我来处理这件事。”
小周看了眼时间,“也好,马副局长还等着我们递方案,得搞快点。”
两位同事离开后,许俊徽来到余年面前。
他没开口问,余年两只手并在一起伸到许俊徽眼底。
许俊徽笑了笑,“小年,你和以往不一样了。”
当然咯。
余年腹诽:不用你提醒,变化那是相当大。
余年曲起手肘,整理了一下袖口,表情怠慢,用懒洋洋的手语道:“叫我来做什么?”
许俊徽想起中午去知青点找余年的事,便说:“本来梁副校长也要来一趟,临时有其他安排去了县里。”
“他来就问几句话。”许俊徽担心余年多想,又道:“你就当成资格审查面试,几分钟就过去了。”
许俊徽将腋下的资料理了理说:“这段时间事情多,我估计审查面试这事也顾不上了,到时候你直接拿着报名表去报道就行。”
见许俊徽只问了这些事,余年指了指正捂着脸被两个年轻人架到侧门那里的大爷,笑着用手语问:“你不问问刚才到底发生了什么?交不了差可别来找我。”
许俊徽回道:“不管小年做了什么,我相信你总是占理的。”
那可不。
余年掀唇,用娴熟的手语道:“谁让我是个口不能言的哑巴。”
许俊徽神色一黯,扶住余年肩膀,眼睛直抵余年两泓沉静深邃的眼眸,一字一顿说:“小年你记住,在这个世界谁都可以自暴自弃,但你不能。”
“你是飞过燕山的黄莺。”许俊徽的手背鼓起青色经络。
许多年后,当许俊徽在水利年鉴写下余年的名字时,他总会想起多年前的这个夜晚,余年仰起脑袋冲击到他颅顶的话。
“不用你告诉我,我生来就比这些人高贵。”
而余年的眼眸里,并没有财富地位那种世俗意义上的高贵意味。她脱口而出的高贵,给许俊徽的震撼一直延续到他两鬓斑白,直到死亡降临的那刻,许俊徽模糊的眼眸里降落傲雪梅瓣,他撒开手里的手绢,追逐杳逝的高贵。
赵小荔打破许俊徽此刻的震撼,抱着猫铩羽而归,“那大黑狗太烈了,娇娇差点没了。”
抬眸看清余年对面的人,赵小荔吞了吞喉咙,嗓子变得细软,“许……许干部,你也在啊。”
许俊徽点点头。
余年抱走赵小荔怀里的小猫,腾了右手向二人话别:“你们聊,我把猫还回去。”
惜猫达人赵小荔摆摆手,眼睛在许俊徽脸上打圈,“去吧,去吧,天上的星星真多啊,我在这里看会儿。”
片刻后,星星钻进了云里,赵小荔背后多了一个大白萝卜。
“荔枝妹子,你站在这里瞅啥呢?”
“天上往下掉猪蹄膀还是烤羊腿?瞧你哈喇子流了一大堆。”
赵小荔如梦初醒,江霰两个小跟班不知什么时候来到公社小院。
“宋铁,林辛,你们给我等着!”赵小荔从房檐下面扯出一把扫帚,追着两个知青打。
追了几大圈子,赵小荔累得气喘吁吁,两个家伙不知道躲到哪里去了。
赵小荔握着扫帚堵住院门,耳朵贴住铁门,跟我玩声东击西,看不给你们来个暗度陈仓。
扫帚贴着地表铲向门外,叼着狗尾巴草穗的江霰小腿吃劲,差点一头撞上门框。
两个趔趄过后,江霰捂着脑门往院子里嚷:“大晚上的是谁玩偷袭?我可是垦团五营三连二排的排长,我身正品行端,冲锋陷阵第一名,把我当市面上的盲流子,我可不答应。”
“坏了,是霰哥。”
“赵小荔完了。”
额头的痛感消失后,江霰靠着磨盘抬腿检查裤腿,赵小荔乖乖放下扫帚,“江帅,不,霰哥……江排长,我以为是他俩。对不起啊!”
两个小跟班疯狂摇头,双双指向赵小荔,“都是她,她要吃天上的猪蹄膀。”
江霰往林辛身上丢磨盘上放的苞米棒子,“还在油嘴,苞米给我啃了先。”
见小腿上鼓起两个大包,江霰摆摆手说:“你去跟江主任说,就说我被狗咬了,今天先不听她老人家训话了。”
赵小荔和宋铁双双指着鼻子,“我?”
反应过来的赵小荔,跳到江霰跟前叉腰,“江排长,你话不好这样讲的,被狗咬了和被打了效果是不一样的,被后院的大黑狗咬一口,骨头都能扯出来,被我这扫帚打两下,那不就是立秋的蚊子叮一口,隔着裤腿挠痒痒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