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2章 第132章

    雪积得高高的，仿佛要将人掩埋。

    天地之间一片白茫茫，除此之外，再没有其他颜色。

    裴爷爷生病了。

    一直咳嗽，迷糊中还念叨着说胸口不舒服，整个人看起来苍老憔悴，像是瞬间就老了十岁，更显沧桑。

    裴憾想带他去医院，可裴爷爷却说，已经在诊所看过医生，没什么大碍。

    拒绝过一次，再次提议的话，裴爷爷就会一副很生气的样子，不停絮叨，说不去就是不去，谁说都不管用。

    裴憾无奈，为了避免情绪激动，只好妥协，让裴爷爷留在家里躺着养病。

    背靠墙壁，屋檐遮挡住了皑皑白雪，却遮挡不住无孔不入的冷风，直直席卷蹲在那里裴憾的身躯。

    姜欢到的时候，正好看见那么一副画面。

    少年无助的蜷缩在墙角，任由风刮，冷的要死，却依旧毫无动静。

    自从裴爷爷生病后，裴憾似乎越来越瘦了，也变得越来越安静，偶尔的，还会露出一些哀伤的表情。

    姜欢知道他在担心什么。

    却也不会明着告诉他不必担心。

    如何承诺？

    生老病死，从来不是人能够左右的。

    没什么胃口，吃饭也就少了，本来就单薄的身体更显轻飘飘，像一张纸，随时都有可能会被吹散，不复存在。

    但他却不能垮，因为这个家里爷爷只剩下他，只剩下他。

    姜欢走到裴憾身边蹲下，轻轻叹息一声，握住了对方的手。

    “没事，有我在。”

    她低声说着，不管什么时候，在他的身旁，不会离开。

    感受到女孩的存在，裴憾身体猛地僵硬了下，抬起眸，怔怔的看着姜欢。

    他哭了。

    一双清澈见底的眼睛，此刻蒙上了一层雾气，湿漉漉的，不可怜，反生绝望。

    心里狠狠一揪。

    姜欢主动伸手，抱住了裴憾。

    感受到来自于女孩的温度和力量，裴憾像个孩子般，抱住她，将下巴搁在她肩膀上，贪恋的吸取她身上的温暖。

    然后忍了又忍，下唇咬破出血，都没能忍住那一声抽泣，哭了出来。

    这样脆弱的，宛如一碰就碎的瓷娃娃，让姜欢有些难受。

    她的眼泪也掉下来，拍抚着裴憾的脊背，一边轻柔的哄着。

    从没见过，裴憾这个样子。

    那种痛苦，那种压抑，是从未见过的。

    像是一颗心，被人挖空了。

    徒留躯壳，在这漫漫冬日，找不到寄托点，只能任由冷风呼啸，一阵一阵，撕扯，折磨，吞噬，然后再慢慢腐烂。

    心疼，无比心疼。

    “阿憾，别哭了，别哭了……”

    不停的轻拍后背，姜欢的眼泪也不断滑落。

    不知道该怎么劝慰他，唯一能做的，只能是抱住他，给予他依靠，让他能够放松下来，哭一场。

    毕竟，裴憾说到底，也是个十多岁的，在大部分家庭中可以称得上孩子的年纪。

    却要承担起这些沉重的东西，实在太过辛苦，也太过难熬。

    哭出来，或许就会好一些。

    哭出来，一定会好的，对吗？

    哭了许久，直到最后连嗓子都哑了，喉咙像是被火烤干的鱼儿，裴憾才终于渐渐平复下来，止住哭泣。

    他坐直了身体，像是不愿在女孩面前露出脆弱的一面，故作坚强的样子，努力扯出一抹微笑，说：“你怎么来了？”

    他不想让姜欢担心。

    可他这样，其实更叫人揪心。

    笑容太勉强，太假，也太牵强。

    就算再怎么伪装坚强，却依旧掩饰不住那一丝无法掩盖的疲惫和脆弱。

    “我在家没事情干，来看看你，也来看看裴爷爷，顺便陪陪他，说不定他一高兴，好转了呢？”

    姜欢笑眯眯，像是没发现裴憾的勉强，一脸轻快的说。

    人际交往中，既然发现对方不想表现出来，那就不要说破，顺其自然吧。

    两个聪明人，彼此都懂这个道理，不说，只是不想彼此尴尬而已。

    裴憾也不傻，怎么会听不懂这话中的意思，所以深深看了一眼姜欢，那一刹那，似乎下定了什么决心。

    骨节分明冻到通红的手抬起，拢了拢姜欢的棉袄领子，不让寒风灌进去，裴憾轻声说：“谢谢。”

    “谢什么，我们是朋友啊！”

    姜欢说着，冲着裴憾挤了挤眼睛，笑的格外甜美。

    付出，没有被忽视。

    裴憾想将从未讲给过外人知晓的从前，一点一点，讲给她听。

    -

    这世上，大部分还是普通人。

    裴憾出生在一个普通家庭，有一对普通的父母，爷爷奶奶也住在一起，是个和谐的一家五口。

    家里开了一家二手手机店，生意不算很好，勉强维持日常开支，所以一家人日常生活简朴，但是很温馨，每当他放学回家时，总能闻到浓郁的香味，那是妈妈和奶奶一起煮的饭菜。

    似乎一切都很幸福。

    然而什么东西都不是一成不变的，总会在人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发生翻天覆地的改变，接着一步一步，彻底毁灭。

    就像是一条小溪，在河边奔流，突然之间，就决堤了。

    河水滔天，汹涌澎湃，将周围的一切都淹没，淹没的无影无踪。

    刚上小学三年级的时候，奶奶生病了，需要换肺，才有活命的机会。

    可家里所有的积蓄摆在一起，都凑不够手术费的零头，最终奶奶还是去世了。

    裴憾那时候年纪小，一知半解，却也明白以后再也看不到奶奶了。

    奶奶临终前，告诉他，自己会化作天上一颗星星，守护着家里的一草一木，守护着他，照顾好他。

    裴憾其实一点都不信这些。

    书上说，人死后，会化作尘土，化作灰烬，永远都不可能再保护谁。

    星星那么远，只能看见小小颗，还抓不着的，如何守护那么远距离的他。

    裴憾不相信。

    可每当星星较多的时候，他再忙，都会抽个时间抬头去看一看。

    没少胳膊没缺腿的，活的好好的。

    其实也没什么。

    他只是喜欢看星星，仅此而已。

    奶奶的离开，并没有给家里带来多大的动荡，平时该吃吃该喝喝，生活一如既往的平静。

    只是有段时间，放碗筷的爷爷总是忘记，每次都多放一副碗筷在桌上。

    然后等人都到齐，他才微微一愣，明白那个陪伴他很多年的老太婆已经不在了。

    裴憾的父母对此表示很担忧，害怕哪天裴爷爷也得病，需要花钱治疗。

    所以，奶奶的去世，带来一个深渊般的转折点，将原本平静祥和的家，搅得一团乱，让所有人措手不及。

    裴父裴母经过奶奶的事情后，不再想要这样安稳但窝囊的度日。

    没有赌博。

    但不知经谁介绍，他们开始购买所谓的理财项目，希望对方公司承诺的高投资，高回报，可以改变家里现状。

    让他们的生活，有一个质的飞跃。

    结果，却是越陷越深。

    坐落在高楼大厦里面一整层，所有员工都西装革履，穿着非常光鲜亮丽。

    叫真置金融理财有限公司。

    里面装修特别现代化，看上去完完全全就是一个非常正规的大公司。

    父母第一次过去参观，就被“经理”接待，完全不知道在那里人人都是经理，扫地阿姨都可以称之为经理，他们不知道，经过人家话术一套，感觉很有面子，一下子就投了家里一小半的积蓄进去。

    这种东西，先前都是要给人尝些甜头的，否则怎么放长线钓大鱼。

    随着日子一点一点过去，裴父裴母已经不满足只把家里积蓄拿去投资。

    去找身边所有的亲朋好友借，甚至连公司同事，周围邻居都没放过。

    再找了无数家非国家正规小额贷款公司，最后凑够了一大笔钱，兴高采烈一股脑全给了金融公司。

    坐等发财。

    裴父裴母当时差不多就是这种心境，一心只认定自己赚大钱了，以后再也不用为钱发愁，可以享清福了。

    十天后，他们得到警方消息，那个公司，那些员工，卷着钱全跑掉了。

    早有准备，各奔东西，天涯海角，其他国家，抓都抓不回来他们。

    那一刻，裴家的天塌了。

    最近裴憾总看见有人上门泼油漆，上门闹事咒骂，有好几次玻璃窗都被人打碎了，石头落在屋内，滑了很远，可见罪魁祸首用的力气有多大。

    父母近日郁郁寡欢，不开店，也不出门，每天就躲在屋里发呆。

    终于有一天，裴憾放学回来，发现他们不在家，以为是开店去了。

    却没想到——

    他们跑了。

    撇下自己和年迈的爷爷，将那些一看就不是好惹的债主留下给他们一老一小。

    父母拍拍屁股，把值钱东西都收拾干净，完全不负责任的一走了之。

    那是裴憾人生当中最灰暗的一个月。

    债主上门来打砸，稍稍值钱的东西全部搬走，一件都不剩。

    往日好像有多要好一样的亲朋好友，邻里街坊，此刻全部都变了脸，不停地冷嘲热讽，不断地羞辱和咒骂。

    明明知道一切跟裴爷爷和裴憾毫无关系，他们一个老人家一个小孩子，也根本不可能还上钱。

    裴爷爷只有裴父那一个儿子，以前国家只需生一胎，独生子女。

    在那个时候，竟然找不到任何一个能够帮助自己的。

    因为那个不争气的儿子把所有亲戚借了个遍，居然一个遗漏都没有。

    度日如年，终于在一天，邻居家一个脾气暴躁的男人，大半夜直接上门来，手里提着铁棍，硬生生，敲坏了裴爷爷的腿。

    不为别的，只为泄愤。

    裴憾几乎都无法描述当时的困境。

    在医院里住了三天不到，裴爷爷忍着疼，跛着脚，拉着他连东西都没收拾，身上只有几百块钱，连夜逃离了那个城市。

    不是不想负责任。

    只是他们真的负不起责任。

    那群人根本不讲理，找不到裴憾父母，拼命扯着他们要钱。

    说什么都没用，每天都有人上门来闹。

    裴憾来到新城市，也就是现在所在的城市后，又一年没有上学，因为没钱。

    找了个老城区的破烂小院，当时他们租的时候很破烂的，后面慢慢收拾，整理，才慢慢有了一个家的样子。

    天天跟着爷爷捡破烂，受人歧视和嘲笑，脸上属于孩童的笑容越来越少，话语越来越少，甚至变成了沉默寡言。

    性格也变得阴郁，孤僻，对什么都漠不关心，也不愿意去理睬。

    一切都要归功于，那对不负责任，丢下他们不管，不管死活的父母。

    即便那样对待，裴爷爷还是希望在有生之年能够在见他们一面。

    家里摆着以前拍的照片，裴憾还不能随便乱丢，必须要摆放在那里。

    不知不觉，竟然熬了快十年。

    -

    风吹来一片雪花落在鼻尖，姜欢才恍然从裴憾叙述的从前回忆抽离。

    男生的掌心，有很多茧，很粗糙，可见他一句带过，轻描淡写的近十年，他是怎么过来的。

    其中艰辛程度，恐怕除了他自己，任何人都没办法体会。

    姜欢心疼他，眼睛红红的。

    裴憾的唇角浮现一抹浅浅的笑意，“你这是在为我哭吗？”

    人家为了他难过，他居然还调侃。

    “没有。”姜欢立刻否认，脸颊有点红，在寒冷的冬天实在罕见，也没办法用天气太热作为借口蒙混过去。

    裴憾伸手，捏了捏她的脸颊，眼眸中尽是柔软宠溺：“好，你没有为了我哭，我做了热乎乎的红薯粥和粉丝辣猪肉馅儿的饼，想陪我和爷爷一起吃一点吗？”

    “嘿嘿。”

    一听到吃东西，女孩顿时笑靥如花。

    她其实不用安慰，什么都不用做，只要在身边陪一阵，这样笑一笑，裴憾都觉得心情瞬间就愉悦了许多。

    去厨房拿吃的，然后回屋的路上。

    姜欢错了搓手道：“阿憾，你不用觉得自己低人一等，我和你是一样的，有钱些，但没有父母的关爱，更没有爷爷能照顾。”

    “其实，我可能还比不上你呢。”

    人人都有各自的苦难，姜欢只是想让裴憾知道，即便有这样的父母，他也不比任何人差，同样可以拥有属于他的温暖。

    比如我。

    自恋的想着，姜欢心里一动，脸颊红扑扑的，眼神闪烁不敢与男生对视。

    不过虽然有水分，但她最后一句，说不定还真是那样的。

    有父母，还不如没父母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