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上川少霆——莫少霆
沐城，君合照相馆。
楼下是车马穿行人来人往的闹市，二楼房内的陈设是时下最具代表性的照相馆风格。木质三脚架上支着一台胶片相机，衣帽架上挂满整排来自西洋的礼服、中式旗袍、长衫、民族特色服装和各式礼帽、配饰，化妆台上胭脂水粉齐备，柜台上安放着顾客没能及时来取的照片。
莫天成已经记不清有多久没像现在这样扬眉吐气过了，坐着的是他，站着的是平日里见面他就得弯腰行礼的家伙。
这房内仅有的两把椅子上，另坐一个穿白衬衫套西装马甲的男人，男人身旁站着传说中的老余。
莫天成的手在两把椅子中间的茶桌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敲打着，这不表示他很惬意，相反，他看了眼左边的人，又瞟了眼站着的老余，再斜起眼睛瞅了眼身旁的他弟，就跟椅子上有钉板似的，一刻也坐不住了。
莫天成为什么坐着？只因进门时，人招呼了句“莫先生，请坐！”，他自然而然地将屁股搁在了椅子上。
但，当前这阵势……
莫天成终于发现，他的地位可能和这把椅子不是很匹配。在长达两个小时的谈话过程中，他愣是一句腔也没搭上，除了“嗯、啊、哦”。
左边那个自称无产阶级革命战士的家伙，老余介绍过名字，叫什么‘方一鸣同志’的，从头至尾都只看得见身旁站着的家伙。
气死个人！
“要不，你来坐？”莫天成小声说，老脸失措而尴尬地望着他弟，作为陪衬，他还算有自知之明，双手撑住椅子两边的扶手，准备起身。
上川少霆蹙起眉，一手给他哥按了下去。
方一鸣周身透着书生气，又不似书生气，更像是一种才高八斗学富五车但深藏不漏的气场。他不怎么笑，甚至有些严肃，但眼中明亮有神。
“莫先生，我党之中，像我这样的人还有数万之众。我们将会为反对帝国主义和封建统治进行英勇不屈的斗争，直到取得最终胜利。所有被压迫的劳苦人民和无产阶级者，都和我们站在同一战线。凡侵略我国一寸山河者，欲斩我民族头颅者，必诛之！”
方一鸣说话铿锵有力，脸上宛如刻着‘坚毅’二字，接触时间虽短，莫天成却打心底对他产生了崇拜和慑服。
然则，那话依然是看着身旁的家伙说的，莫天成有点嫉妒。他端起茶杯，凑在嘴边，假模假式地吹了吹，意在自行调节这种尴尬。
方一鸣肚子里果然是装着不少东西的，这是下面几段话后，莫天成对他做出的评价。
“莫先生，爱国会一直为前线及我党潜伏在沦陷区的同志提供支持和帮助，非常令人敬佩！而我党也迫切需要更多像莫先生这样的爱国人士加入，无论你身在何处，以何种身份跟敌人进行较量，我们都会坚决与你共御外辱、对抗外敌。你不会再孤军作战，身后还有千千万万像我们这样的人陪同前行，我们是有组织有纪律的人民的队伍。”
一道没什么热情度，却足以让在场三人都为之沸腾的声音：“方先生，来之前我已经说过了，我从不曾忘记我是谁，应该做什么。我申请加入！”
方一鸣和老余对视一眼，神色同步，激动且非常激动！
莫天成吸溜着因激动咬伤的舌头，扭头盯视上川少霆，用目光告诉他：你哥很安慰！
就在方一鸣伸出右手，预备欢迎新同志时，上川少霆冒了句：“我希望去前线战场。”
莫天成迅即跳起来反对，摆了幅长兄的架子，大着舌头说：“去，去什么前线你给我老实待，待在沐城，不，不行吗？去，去也可以带上你哥我，我也去”
方一鸣看了眼老余，又才看向上川少霆，右手就那样伸着，并未收回：“莫少霆同志，我们很需要你现在的身份。我相信你也很清楚，潜伏在敌人内部，比前线流血的战士们任务更艰巨。你具备比很多同志都更有利的条件，我希望你能做出正确的选择和判断！”
有史以来，不论是唐馨儿胡搅蛮缠，还是莫天成费尽口舌，没人能让上川少霆不厌其烦听完这么大几段话，还不转身走人，方一鸣除外。
上川少霆伸出右手：“如果有机会，方先生能否考虑我的请求？”
“好。组织会酌情考虑。莫少霆同志，欢迎你加入我党！你的入党介绍人是我，另外，你还需要提交一份入党申请。”方一鸣说。
大舌头越来越严重的莫天成，指着自己：“我？你你们觉得，我我可以，以吗？”
老余伸出右手：“莫天成同志，你的入党介绍人是我。另外，你也需要提交一份入党申请。”
黑云压城，星火成炬，光明终将来临。
民国二十三年，冬，君合照相馆。上川少霆重拾其名——莫少霆。于今日起，他将与这群拿着镰刀锤头与现代化军械对抗的家伙们同命！
回去的路上莫天成的精神极为振奋，哼着小曲儿，手在方向盘上有节奏地拍打着。
上川少霆的思绪沉浸在君合照相馆二楼，连他自己都深感意外，做出加入那群人的决定竟然比想象中更容易。他想，这或许应归功于那些‘传闻’。
在日军陆军学校时就曾听过，那是一群敢于用血肉之躯抵挡炮火的异类，他们的武器陈旧落后，甚至有一部分人连真正现代化的武器都没摸过。拿着耕种的农具、镰刀、斧头对抗来犯的敌人，用大刀对付坦克，用锄头对抗机枪，倒在冲锋的路上，倒在焦土之上，却没有人会退缩。
是什么赋予了这些人强大的精神力量？
上川少霆想起方一鸣说话时脸上流露出的自信与坚韧，感悟一二。赋予这种力量的，是希望，是团结一心共筑起来的民族堡垒！
上川少霆把脸转向因‘天花’肆虐而显得萧条的大街，心中感慨万千：是的，我们的民族从不虚弱，也从不缺乏勇气和百折不挠的意志！
“吱——”，“让啊，让开……”刹车声混合着莫天成的怪叫声！
上川少霆从风挡方向看出去，车外没有任何能构成猛踩刹车的障碍物，正要问话，莫天成就跟长了兔子腿儿似的，跳下车的速度快得惊人。
紧接着，街上为数不多的路人聚集过来，在车头七嘴八舌地谈论着——
“大兄弟，你说，你开车咋就不多看着点前面？”
“这可咋办？人没事吧？”
“这花可惜了，都掉地上了，谁还买啊……”
上川少霆惯有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能力，对于车外的吵嚷，他只皱了皱眉，听而不闻。
三、五分钟后，莫天成回来，手上挽了个装满红色玫瑰的花篮。
上川少霆的双眉靠得更拢，因这挽着花篮走路微微弓着腰背面露慈爱之色的人，拉开的是后座的门。
“给钱！”莫天成一副大爷的口吻。
“我欠你的？”上川少霆反射性地说道，视线落在他牵着的小女孩身上。
那孩子约七八岁，身上的棉袄全是缝缝补补的痕迹，许是被刚才的车祸吓到，她黑溜溜的眸子里显露惊色。
“我让你给这孩子。你看，这一篮花，就都归你了。”莫天成特慈爱地看了看左手的小女孩，又扬了扬右手的花篮。
上川少霆没再说一个字，面无表情地掏上衣口袋，小女孩看着从车内递出来的一叠国圆，不敢上前。
莫天成弯下腰，几近讨好般软着声音说：“别怕。他就是看着凶了点，不吃人。这些钱买这一篮花，你拿着，然后就可以回家了。”
小女孩眨了眨黑溜溜的大眼睛，把目光从莫天成脸上转到上川少霆脸上，犹犹豫豫地伸出小手，怯怯地说：“谢谢叔叔……”
上川少霆上半身往车外探了些，把钱放在女孩手上，从喉咙硬挤了个‘嗯’字出来，只是除他自己外，很难有人能听见。
莫天成目送小女孩跑远后，把装玫瑰的篮子提给他弟：“你的，拿好！”
上川少霆一脸厌烦：“不要，扔了。”
莫天成往他腿上一放，进了驾驶位，说：“扔什么扔，花了钱的，拿回去给馨儿多好。哪个女孩子不喜欢花，你连根草都没送过人家……”
“闭嘴！”
“我是你哥！”
上川少霆把花篮往一旁重重丢开。
莫天成自觉占了上风，心情不错，又开始哼起了小曲儿，打起了手鼓。
“‘馨园’的事怎么样了？”上川少霆的声音中透着憋闷的情绪。
“呃……”莫天成停了哼曲儿和打鼓：“马旱回复说，陈伯康那老小子不知道搞什么鬼，找各种理由搪塞，要么说地契不在他手上，要么说房契忘记放哪了。不过你放心，我再想办法。”
车内安静了，由于后面坐着的是个只看结果不问过程的家伙，这样的安静让莫天成背上有丝丝凉意。
实则，上川少霆正在忖量从照相馆出来时老余告知的消息——唐敬生秘密为前线制药的事，向特务本部告密的，极有可能是商会内部的人。
“暗中查一下，陈伯康和唐敬生之间有无过节。”上川少霆说。
“你是怀疑……，陈伯康有问题？”莫天成也想起了老余的话。
车内再次安静，两人都在思索着唐家的事，把手头上收集到或多或少的线索串联起来，很默契地锁定了商会会长陈伯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