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第8章
费青含笑瞧着小郎君伏着撒娇模样，伸掌于其发上揉了一揉，随后见徐清声雪颊可爱，虽已见五分男儿英俊轮廓，到底颊色乳白，凝神望了一会子，指背轻轻于那雪嫩颊上抚了一抚，口中道：“四时自有其景，草木自有兴衰之时，赏来天然，我不愿人力改之。”
徐清声忽叫费青抚了面颊，唯觉是鸿羽微触，乍忆起旧日梨花拂玉面，于是心内作鼓，亦些微作痒地喜起来，再闻费青释言，心知费青确是放达自然，这般亦是极通的，于是松下气来，一壁将微热雪颊贴于白袖上取凉，一壁安然笑了：“哥哥放达，自是好的……”尾音黏着，又抬起目来好奇道：“哥哥方才道‘鸡中炙’，却是何物？我竟从未听过。”
费青听了便笑，道：“不怪你未听过，是我近来新想一道菜式。将半开童子鸡里填上生羊脍、香料椒盐，一并蒸屉闷熟，羊脍取出裹了胡麻辛料，烤至酸枝色，再以童鸡作皿器，盛以羊脍。此菜羊脍甚好，因闷熟而汁沛，又有炙烤而味厚，是你爱用之味，童鸡细嫩清淡，蒸时借羊脍椒盐，亦不算无味。羊脍童鸡间鲜味互佐，又是另一番洞天。”费青笑向徐清声处微倾一点儿，星目眯起。“我前时试过一回，冬日里用，暖身发汗，此膳又合你的脾胃，今日这便作来。”
徐清声听费青清润嗓音将菜式作法娓娓述来，原便深觉新奇，眼中亮亮，似将那鲜美的鸡中炙目中见得，口中食得，早不由口内生津。再听费青道此膳不候旁人，专是候着他来方作，心知这又是他独一份所得，于是面上笑意藏也藏不住，眼尾弯弯挑起，眸中如盈桃花潭水，灿灿晶莹。
费青瞧他笑的活泼鲜妍，心中亦动，再见徐清声握着他衣袖垂眼欢喜模样，眼尾飞挑，泪痣一点。于是面上亦笑，只是眼中微微恍惚，似欲触那眼尾泪痣。却忽见袖下小郎君抬起面来，向他问道：“近日可有人欺负哥哥没有？”
费青听他问的没头没尾，一时微怔，认真笑道：“怎的忽然这般问？”
徐清声将手中所握衣袖再向面上蹭了一蹭，一壁蹭，一壁却忆起旧日同朝臣友人交谈，提得庆王府及费家郎君之时。众人前时相谈如常，近日却常见静默，甚至相觑不言。徐清声愈思愈觉大抵是因费青多年来未有功名之事。其父虽位至亲王，费青亦有大才，却多年不仕，朝堂诸人浸淫官场多年，难免生了那轻鄙布衣之心。徐清声察觉之时，心生不齿，于是自离那庸俗汲营之人愈远了。
于是这般沉吟一会子，徐清声起了身，直了背脊，肃了神色，手中仍牵着费青衣袖道：“哥哥无事庙堂之愿，清声心中敬重，只是忧来日哥哥或有因此掣肘为难之处。士子文人，自爱哥哥隐市之风，那等俗人只知蝇营狗苟，难免有以功名论才之心。我此生之愿，除令家国平安，便是哥哥喜乐。”徐清声眼中极恳切，望着费青，愈发低低速道。“我如今已作了右卫将军了，此后会及更高之位，一为述志，二为哥哥若有不便之处，不论何事，皆可讲与我，我必拼力为哥哥达愿。若有人欺哥哥，我绝不饶他。”
“庆王殿下常年于外征战，哥哥又意在不娶……我愿作哥哥倚赖之人。”徐清声捏着费青袍袖，再三方将欲牵费青之手的冲动抑下了。待表白既毕，那双莹润圆溜的乌瞳竟忽呆怔起来，蓦地一眨，面上乍腾了一层红，再望着费青欲说些甚么，伶俐口齿竟有些磕绊起来。
费青望着徐清声面容，再见小郎君不知所措模样，乌玉般双瞳愈发和润了，轻轻将徐清声手掌携来，放于掌上拍了一拍，霜雪颜色的手便覆于其上，眼却望的远了。堂内一时寂静，唯闻金炉中炭火毕剥之声，一时暖冬和融。时不尽，言无穷。
“冬日里，铜殿水流皆成冰，不闻报时之声了。”费青望着书房门前珠帘道，似唯闲聊而矣，半晌又道。“清声，我终生志向不怕说与你听，庙堂之高，也可弘志。草野之远，亦愿寄身。山水草屋，竹席残卷，求知求乐，是我一生所愿。”
徐清声闻费青所言屋外铜殿，便同想起方才携费青入堂时，墨竹脚下三层铜殿满覆白雪，几不见颜色轮廓了，于是将睫亦扑一扑，不声不响将费青手掌轻轻反握了，坚硬指节触着了柔软掌心，便将手指展开去贴着，心中却不知缈想去何处，直至人再向榻上歪去，方觉硬物硌了腰，伸掌去摸，摸过一手佩穗香囊，方抽出一根碧玉长笛来。这原又是他别出心裁之处：红裳玉笛，身形挺拔，无半分脂粉气，唯标致风流的紧——如沈家二郎所言：徐家郎君回回赴庆王府，必装扮的天上仅有，地下无双方肯去。
徐清声原因其装扮常令京都众人效仿而多有自得，如今见众人仿效他为费青所作装扮，更见欢喜，仿佛昭彰了他同费青亲厚情谊，愈发落落大方，尽供众人效去。
这般见了玉笛，便想起一事。徐清声原闻费青心中所向，虽深以为然，觉这般清净出尘之人真唯有世外洞天堪配，只是心中难免寂寞自失，总不愿费青果真离了他，去那了无烟火之地。思来想去，见了玉笛，忽生出一股子痴意来：若费青果真不娶，他亦不娶，他如今开府，可寻一处京郊良庄，全费青之愿，植嘉木，修清居，听泉成雨，结花为荫，箫笛应和，高山流水，岂非快哉？
徐清声细细一想，只觉别院之事并非不可，甚至唯在他一念之间，便是费青自有府邸，难与他同住，他将此处修来，日后邀费青短聚宴饮，谈诗吟月，又有何不可？
这般竟是须臾定了主意，徐清声就势于榻上一滚，一手携着费青玉掌，一手搂来一只石青白鹤云纹软枕，见软枕冬日换了缎面，仙鹤飞翔之态俊美，不禁再搂的紧了些，少年郎嗓子放的温软了，融着笑道：“哥哥志若在此…如修一山水庭院，哥哥觉东西应栽何花木为宜？”
费青垂目看着徐清声，双唇启而欲语，随即微合。他同徐清声心意相通，如何不知徐清声言中之意，心中所想，除去笑小郎君待兄友知己痴心外，更有一念，不敢思索，却飘忽兜转，直引得他欲随徐清声一同不论现世，飘渺想去。
只见费青略一沉吟，思索道：“……日月皆东出西沉……东可植雪杏、平仲；西可栽红桃、红李。”言罢垂首，将徐清声额上发抚了一抚，声气极温柔。
徐清声搂着枕头，睁着一双乌溜溜凤眸倒视费青，只觉那人墨发如瀑，便是倒视，亦是形容俊美，于是丢了枕头，去捏费青垂落长发，眼瞳圆圆道：“扶桑东出…雪杏平仲可有金银耀日之状。只是桃李如火，艳迎朝阳之景亦美，哥哥缘何不东栽桃李呢？”
费青却笑，见徐清声将他长发绕了指上，只觉倒看少年郎，眉目愈发妩媚飞扬，只是双眸却圆，令人心生怜爱，于是捏捏徐清声挺翘鼻尖，道：“清声素爱太白，难道不闻‘日色|欲尽花含烟’一句？”
徐清声一怔，将“日色|欲尽花含烟”一句反复嚼了两回，忽“啪”一击股，笑道：“好！这句好，我竟一时不曾想到，哥哥见识果真超乎常人。”却因他极发感叹，这下子力道未收，腿上后知后觉的麻痛起来。徐清声一壁叹，一壁随手粗揉一揉，心思全不在腿上头，却见费青伸了手来，轻轻为他揉抚腿上痛麻之处。
费青见徐清声击腿之声响脆，便想着是否拍痛，果见小郎君伸手去揉，心思却犹于诗上打转，揉的粗心，又是无奈又是笑，于是自伸了手去为他揉。正揉间，自然便思及徐清声日后成家，身上因习武酸痛，其娘子为其按揉肩背之景。
费青面上神色如常，再揉一揉便撤下手，忽闻下头徐清声道：“既如此…便不需修琴庭箫院。”费青闻言看他，只见小郎君竟面上认真，凤目洁净，其中正映一小小雪影。此时正有玉蟾前来报晚膳已成，于是相携用膳。言者未提后话，听者未发后问，双心已有两知。
道是：此曲有意无人传，愿随春风寄燕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