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2章
松烟弯腰于廊下依徐清声之言取兰花瓣上的露珠,小心翼翼之际,余光常见那一道倩红的影儿自窗内晃出,摇摇摆摆,意气风发,须臾叫墙内掩了,便瞧不见了。不过多时,便再见红影出入,又见换了行姿,端正起来。松烟遥见徐清声手中端的是子美诗集,便知自家郎君又是看诗看的入了洞天,凡世不管了,偷偷一笑,手上一歪,露水便洇进衣上,忙抬目去看徐清声有无瞧见,见那一道红影儿仍慢悠悠地踱出来,垂睫看诗的模样,方松一口气,只惦念着这是郎君嘱咐为费郎君作兰花羹的花露,向来是顶紧要的,切不可疏忽了。
“……荡胸生曾云,决眦入归鸟……”徐清声一壁走,一壁默默地念。行了一圈,再回身来,乌辫金绦皆是一展,随即落下,贴覆挺拔腰背。“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沉声中犹不失清朗,只见少年郎一双乌瞳抬起,向窗外望去,只见一色青碧被框于轩窗内,便登时握了书卷,向屋外奔去,直脱开檐下,停于院中。只见碧空渺渺,初秋朗晴下,小郎君于庭中仰望辽阔穹宇,云净万里,手中尚握着诗卷。徐清声胸中自有豪情未酬,叫此诗一激,一时情难自抑,只抬目望浩渺云天,心道:不知他抱才如今,壮志待酬,何日得以出征为国,建功立业。再望至庭中树上琉璃梨花灯,此灯原应冬过便解,因多至千盏,徐清声只道费事,便不许婢子们解下,素日倒如寻常装饰一般,时时如春至,满树皆放梨花。虽失四时之景,亦得一日恒长。
徐清声望至梨花,却将远望青天的心思挪了半数去,只出神道:他此生之心除厅堂之内,孝事耶娘,马鞍之上,开疆辟土,便唯有一愿,不能诉诸于口,却亦时时搁于心里,一刻不曾放下牵挂。每每想起,常自通身熨帖鼓舞,较读了好诗更甚。心中亦笃信:那人立于寒山之巅,即使孤独高华,却总是等着他的,同他知心,通明他之志向,所思所想。且待他更为精进,等他走到他身旁去。
徐清声慢慢放下眼来,于庭中满地芙蓉花上踱步,一身鲜红宛若身处暮春,是榴花照眼红。
或待同那人近在咫尺之时,终能将他缓缓拉来,轻抚去眉间愁云,还他清辉朗照,皎皎无暇。
徐清声顾自痴想,顺延展望而思,心中愈添鼓舞,爱惜呵护,痴想亦不自觉愈发大胆起来,待想至怜捧梨花之薄面,轻抚微颦之眉心,面上腾地红起来,忙将自身骂了两句,待回头要去放书卷,又红着颊展了笑颜,朗声唤红雨梳头更衣,再唤松烟快些收花露,少时他便要访庆王府,要携兰花羹与费郎君吃。行至阶下见鹞子食少,再唤人添食。一时僮仆婢子里外出入,一小婢子顾着同红雨耳语:“郎君看诗醒了。”未留心脚下路,于阶下绊了一交,惊的鹞子鼓飞,这厢复惊了廊上五色鹦鹉,扑翅大叫:“杜甫!杜甫!”一时人鸟一团,哄笑嘈杂。徐清声踩在槛上回身去看,半晌扑哧笑了,将辫儿一甩,唤道:“红雨——”人便轻捷踏入内室去不见了。
闻泉堂外,泉鸣泠泠,修竹参天,竹木间碎光满地,满庭水波冲融,是日出薄云之故。廊前竹叶剪影,摇于费青面上书卷,书卷下便是霜雪修颈,简薄常服,一色清简雪白。袖摆覆于竹榻之上,于清风中微微颤动,亦有绵软之意。
玉蟾立侍一旁,见郎君倚于廊下榻上已有小半时辰,面上盖着一本曲谱,不见微动,似是已眠,便向堂内取来一件披风,向费青身上盖了。俯身盖衣时,又向郎君面上望了一望,唯见曲谱,耳中却是他四人立于屋外,犹听见费公痛喝责备中,一下打的人心震了两震的巴掌声响。和她抬眼看去,婵娟花容失色的面。
分明已无蝉鸣,却似晚夏郁蒸,面前郎君已缓缓取了面上书卷,玉蟾拭了拭额上微汗与眼尾湿意,奉上早淘好的冰软巾:“郎君莫要伤心,费公教导郎君成才,爱深责切,若有责备,应是期盼太深之缘故。”
费青接过冰软巾,覆于左颊起红之处,胸前是一本《慢落梅》,松散铺展,人亦懒懒的,面上毫无气恼之色,只是宁静安和:“我之成才,原非他人教导……使我无缘感念他人教养之恩,栽培之德。冷心冷情。”只见费青慢慢起了身,缓缓四顾庭中竹木繁翠,遮天蔽日,郁郁荫荫,洞天清幽,只若琼林仙府,不落半点烟火。
他四顾一遭,面上清澜无波,言语湮于清风里,怅然亦淡淡消散:“我此生无缘累于五情了。”他话中,却是昔日一身翠服的小郎君同他于晴雪下初见时所言:我情愿费郎稍累于五情。
“……欲问维扬旧风月,一江红树乱猿哀。”费青于榻上起了身,叹了一声。
“空无一人。空空如也。”费青回身来向堂内走,不知是说与玉蟾听,抑或自语。惊的玉蟾素日沉静,此时眼圈亦是通红,欲上前扶人,又觉郎君无一刻如这般通身寒气,叫人看的心碎,又不敢唐突近身。她自小伺候费青,从未见如此局面,旁人不知个中情由,只怕一句话也说不上,左右唯有她还晓得几分郎君心意,知郎君是伤了心,于是略犹豫一会子,咬牙出了闻泉堂,吩咐天冬看护郎君,自向康王府跑去了。
婵娟见天冬向闻泉堂去,亦红着两个眼睛跟去了。她泣的较玉蟾久甚,自闻郎君挨了打便一直哭着,此时府内诸事不管,只一壁拭泪,一壁轻声问天冬究竟如何。便见天冬叹气,悄声道:“费公虽未教养过郎君,总是郎君血亲,娘子去的那样早,阿郎又成年的不在府内,祖孙好容易见上一回,便是这般情景。”话至一半,向堂内望了一眼,再将婵娟拉远些,声气极轻道:“郎君当年丧母不满半旬,圣人便下令要阿郎出征,自那以后,郎君便道不仕不娶,我只奇怪郎君有才,如何甘心,后来常见郎君同沈郎君在堂内说许久的话,亦不叫我们在旁伺候,好似商议大事一般。徐小郎君原同郎君好的形影不离,后来郎君反倒似愈加为他发愁了,我悄悄地觉得那里有异,又说不上来,今日的事,我瞧着郎君伤心,一是家事,二是他事,费公远在金陵,郎君又素日端正,那里来的那样大错惹得费公责打,便是果真有错,照郎君脾性,早去自跪祠堂了,只怕是费公唤他,他也不出。如何因费公责备伤心呢?”
婵娟听的愣愣,只红着眼看天冬,又见天冬叹道:“你瞧郎君锦衣玉食,相貌好,偏又是个极有才的,那里不惹人羡,只是我见郎君事业亲人,无一是顺心遂意的,身边无妻妾体贴,好友又那样少,我从前以为沈郎君才是郎君知心,后来见徐小郎君才是,郎君亦同他身上发愁,这还不算,还要愁那些不知甚么事,受那些不知甚么罪,这样日子,若换做我,不若做个寻常平民来的好。”
话音未落,天冬头上便叫一物敲了一下,“哎哟”一声,未及回身,只觉脑后有袖隐约拂过,轻轻盈盈,似是未触,唯嗅得一缕极淡幽香,并着费青声气和润而来:“我欲东宫拜问太子,你速收拾了随我去,晚一刻便出庆王府,做寻常平民去。”言罢回身,看了一眼婵娟哭的桃儿一般双目,微露无奈,道:“雪魄亦吓着了,我方叫她做些冰糖银耳羹,你唤玉蟾来,一齐用些罢。”
天冬飞快应了一声儿,回身向婵娟吐吐舌头,三两步跟至费青身侧。婵娟见费青玉颊微红,却已是神态如常,不由开口道:“郎君……”只见费青淡淡笑道:“如何我被打,倒似你们被打一般,个个失了方寸,你们若如此,凡事自是我来周全。”言罢再向婵娟道。“我自无事,不必挂心,你助我打理府上,方是要紧。”
婵娟见费青又向她笑了一笑,莫名地疏和清淡,人立在竹林日影里:“我不在府中,便是你理事多些,性子总要坚强些。”
婵娟微微一愣,看着费青渐渐顺着青石小径,雪影没入竹林中,天冬亦随于其后,不见了踪影。庭中一时空无一人,婵娟将庭内打量一番,掉了两滴泪,自用袖擦了,向前庭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