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看书小说 > 其他小说 > 梦堂听雨Ⅱ > 第1章 第1章

第1章 第1章

<< 上一章 返回目录 下一章 >>
    费青正于书房画扇,外头雪魄忙忙自前庭跑来,跑的云袭一般,待至书房珠帘外,不知如何开口,连唤了两声,闻里头应了,方微微慌张道:“费公来了。”

    并不闻书房内有何响动,只是须臾,珠帘便叫一只玉手拢起,木震珠摇间,只见费青满面凝肃:“果真?我如何事先不知?祖君现于何处?”一壁言一壁回身放了珠帘,雪衣翩跹地向外走,步子急匆,雪魄急急跟在后头,答道:“原也不知如何忽然来了,现下已至府外,玉蟾姊姊叫我来唤郎君,请郎君快出府去迎呢。”

    费青绕过千岩万壑石木屏风,对雪魄道:“你快去请费侍郎,虽非近亲,总需一见,问了安方好。”话音未落,方出了闻泉堂正门,只迎面听得端肃威严的一句:“不必了,我方自他府上来,见过一回,不成样子。”

    迎面只见一位年近古稀,身长六尺的老丈登堂而来,布衣大氅,精神矍铄,不见旁人搀扶,一行一止,无不见当年威仪,便是费棠之父,费青祖父,长熙末年便已辞官归乡,一向于金陵颐养的先宰相费景。

    费景入堂,先将堂内观了一遍,不言不语,费青引其踱入屏风后内室,再观一回,方点头道:“安事一室,方扫除天下。”言罢展袍而坐,道。“汝室尚算齐洁。”

    费青自一路跟随而来,为其侍奉茶水,斟茶时特吩咐换了六安瓜片,侍奉毕便立于一旁,十分垂目恭顺模样,叫费景吃了茶细量了一会子形容举止,道:“尚算得体。”

    费青笑道:“祖君如何来的这样急,如今父亲远在范阳,并未居府上。孙儿同祖君多年未见,此次犹失了远迎礼节,心中惭愧十分。”

    “你父如今离京,由你操持一家之事,我于金陵时闻你素有才名,如今年纪长了,应更通事理。今日之言,同你说也是一样,待我走后,你将我之言理成书信,寄于你父。”费景慢慢道。只见他言辞端肃,举止谨严,极有儒风。费青侍立一旁,左侧是雪魄,婵娟二人,费青身后是天冬,三人面面相觑,皆不知为何费公仍不命郎君入座。

    费景端起盏子吃一口茶,花白眉须下将费青看了一眼,费青面色不动,只道:“你三人暂且退下。”待三仆陆续退下,只闻费景道:“跪下。”

    费青抬目看费景一眼,不知何意,顺从行至费景面前跪于竹木地面。只闻费景声沉于高处来:“你如今待圣人不恭否?”

    费青乍闻此言,心下思通如电,已了然五分,面上只是不动,道:“孙儿未有。”

    “你父子,你叔叔,生了谋逆之心,意欲谋反,可有此事?”费景问道。

    费青见费景自费侍郎处来,似极有不满,如今又是如此言语,便知费景已知此事,无谓再瞒,静跪半日,直答道:“圣人忌费家日久,此时已是枕戈待旦之际,不得不反。”

    “我今日来便是同你言说此事。”费景将茶盏搁下,道。“圣人若忌你父子,天子无过,便是你父子之过。事已至此,必是你父子行大不敬之事,方令圣人恶,你便修书与你父,待他回京后,父子同登朝堂,向圣人请罪求死,杀剐悉听,持保忠节。费家百年清名,方不至一朝倾覆。”

    虽不闻意料中问责,祖父口气意外平和,言中之意却是寒肺锥心。费青闻此言,望着费景,半晌方开口:“父亲一生为国,鞠躬尽瘁,常年征战,漂泊边疆。孙儿如今未曾入仕,涉染朝堂,遑论不恭不敬,见罪于上。若如此,我同父亲仍需请罪以全忠节,孙儿不知这忠节究竟何处?”

    费景不意费青竟出此言,只看着费青渐渐起了身,向他行来一礼,道:“如今非费家一姓欲反,大族已近十姓欲反,圣人待下苛刻,臣民怨言,已非一日,近来多地大雨毁田,税不见减,反而愈增,民怨冲天,朝臣死谏,圣人置若罔闻。半月前,杨侍郎以大不敬获罪下狱,莫论杨家一向为圣人近臣,宠遇颇盛,杨侍郎亦是圣人多年好友,曾有同袍之谊,恭敬体怀,臣民共睹,何来骤然罪上之由?近年因不敬罪名骤然下狱之臣,亦非杨侍郎一人。圣人冤弃忠臣,罔顾百姓。如此帝王,如此国君,犹要费家为其填沟壑,全忠节,不过是枉添枯骨,热血洒冰!”

    费景蓦地起身,重重巴掌打将去,只闻窗外飒风,似将梨花吹落满地:“我为你加冠之时,教你的是孝悌忠义,君臣人伦!你如今不忠不孝,是未于我身边教养缘故,汝母早亡,汝父常年在外,纵的你这般胡思妄为,意图谋逆。费家百年簪缨,清贵世家,未想我一脉嫡系,竟出汝父同汝两个逆贼!”费景拂袖,掩了袖下抖颤之手,回身向榻上坐了,匀了两回气,方道。“费家不容逆贼栖身,若你父子执意欲反,除籍下谱,今生不必再冠费家之姓。”

    费青摇一摇首,一边赛雪颊上,覆着鲜红掌痕:“费家自汉以来渊源传承,盛于魏晋,衣冠南渡之时迁居金陵,祖君久居金陵,所见皆是盛时遗风,自然有此所想。周乾德以来,费家已有衰微之象,盛时在朝数十人为官,如今五六人,除父亲外,皆是寻常官职,未掌大权,齐郡林氏,兰陵萧氏,均可分庭抗礼,费家确有簪缨不替,百年清名,只是百年风光,早属不易,如今更难禁风雨,父亲乃费氏唯掌大权之人,孙儿亦忝有微名,若父子同死,费家或无再起之日,清名亦唯有余音。”

    “祖君辅佐之先帝励精图治,当今圣人亦曾开辟清明江山,祖君曾教孙儿君君臣臣,若君不君,孙儿不知何以为臣,君不君臣臣,便是助江山倾颓之奸佞。君不君,臣不臣,便是斗转星移,朝代易替之际。祖君亦知,万世基业不易保矣,朝代兴衰,原是因果使然,便是今日无费家反,臣愤民怨,亦如大浪,将覆舟焉。此时已是倾覆之际,父亲同孙儿一生为国尽忠,皆不惧大浪吞身。只是死于浊浪之下,清节宏志,尽付东流。”

    费景一言未发,静静看了费青半日,神采矍铄之老丈,此刻却似身乏体惫,面上威仪散去大半,待费青言毕,弯了腰,再垂下头默默坐了半日,果真现出老翁模样来。费青微咬了牙,上前欲扶,只叫费景一把推开,颤道:“你父子势必要反?”

    费青被推后一步,面上微现不忍之色,却声音沉着道:“势必要反。”费景旋即展过手来,将费青拉来,臂上握的死死:“孙儿,莫忘祖宗之德,君臣之义,不论操持辅佐,汝当鞠躬尽瘁,死社稷于君王之先,汝需牢记!”

    半晌,费青慢慢将手覆于费景颤抖皴皱之手,轻声道:“孙儿自当如此。”
<< 上一章 返回目录 下一章 >>
添加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