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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上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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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永安十二年,清南郡。

    上元夜。

    这一年清河郡的冬天要格外冷些,北风怀揣着那水乡柔情,除去了先前的凛冽,伴着纷纷白雪落下,轻薄的洁白覆盖了清南郡的粉墙黛瓦,青灰石板,或是融进运河的水波温柔里。

    正是火树银花处,鱼龙起舞时,清南郡的主街比往日更为繁华,在那人声最为鼎沸之处,伫立着清南郡最为富庶的典当行——日升阁。

    门前伙计的吆喝被主街的嬉闹声盖过,那伙计只好伸长了脖子,涨红着脸,吆喝更狠了些,行人在交织的人声中捕捉到了什么,纷纷回过头去,把目光投向那最富丽堂皇处。

    “今日正值阁主夫妇小女儿及笄之礼,日升阁点亮花灯数百供各位观赏,若是猜得出灯谜,阁内各色珍玩供君挑选,我阁慷慨相送。”

    主街的行人纷至沓来,步入阁内,观眼前之景,无不惊奇赞叹。

    前堂内各色的灯笼的烛光映照在珠宝玉石上,把这所清南郡第一典当行显得更为华贵。

    若有心人细心一观,便会发觉堂内灯笼样式皆是闺阁女儿家所喜,不乏月上玉兔,花间芙蓉,堂前喜燕,各色花灯设计之精妙,手工之精巧无不令人叹为观止。

    前堂的伙计仆妇洋溢着喜悦的神色,向众人解释这满堂彩灯的由来。

    此乃阁主夫妇为独女生辰所备,两人对那小女儿颇为喜爱,上元恰逢小女儿及笄之礼,故此堂内布置无不顺从其心意,阁主夫妇花下重金,堂内各色花灯皆是城内最好匠人所制。

    日升阁二楼前那最大的华灯下,一群衣着光鲜的少女凭栏嬉笑。

    其中那一身绯色襦裙,提着兔子花灯的女儿在人群中最为显眼,肤如凝脂,青丝如瀑,抬起的手臂牵引轻纱广袖,微微遮住了那勾起的朱唇,颇有犹抱琵琶半遮面的美感。

    她便是阁主那及笄的小女儿,常溪。

    常记溪亭日暮,沉醉不知归路。

    “常溪,这样热闹的时候,怎的不见伯父伯母。”其中一贵女环顾四周,而后开口问道。

    “阿爹阿娘在后院呢,今日阿娘亲自下厨备好了晚膳,阿爹怕阿娘劳累,就在一旁帮扶着些。我本想也在一旁干些琐事,阿爹就拿着我上回险些烧了厨房的事打趣我,把我赶到前堂来了。”

    说话时,常溪的面容之上有掩不住的羞涩,笑起来杏眼微眯,白皙的面容上添了几分红润。

    语毕,贵女们吩咐随行的仆从,将手中那些珠玉装饰的礼品盒子交付到常溪的婢女手中。

    眨眼间,礼品竟堆叠得比那婢女还高些,从正面看,只堪堪留出婢女的双髻在外面。

    常溪看着婢女的样子不免心疼,怕礼物太重压坏了婢女的手,又被小婢女摇摇晃晃端着盒子的模样逗得发笑:

    “小月,你去把这些礼物放到我房里去吧。”

    小婢女勉强从堆叠的盒子后面露出了半张脸:“是,小姐也快些去花园吧,别让老爷夫人等急了。”

    常溪微微点头,想起了月光下,花园寒梅中,备好了一桌酒菜待她归来的父母,只觉心中有说不出的暖意,她的父母待她是说不出的好。

    她时常想,许是赌上一辈子也还不完父母的恩情,她又是家中独女,干脆不嫁人,一辈子守在父母身边承欢膝下,她也是愿意的。

    常溪吸了吸鼻子,拢好身上的披风,别了一众姐妹,离开温暖明亮的前堂,只身进入那片纷纷扬扬的大雪里。

    常府紧挨着日升阁建造,离开日升阁前堂,走完一段碧溪旁的小路就是常府的花园。

    应是上元节的缘故,府内的仆役们大多上了街去吃酒赏灯,或是在前堂帮扶着,方才又支了小月去安置礼品,常溪走在路上竟没有见到人影。

    四周寂静无人,让她不禁打了个寒战,还好有不远处花园的暖光,她心中的惧意才散去了大半。

    到底是小女儿心性,常溪还是加快了脚步,最后干脆跑起来。

    兔子花灯蹭着少女浮动的绯红色裙摆,也在空中摇来晃去,暖黄的灯光在皑皑白雪之上浮动,少女和花灯是那洁白雪景之中唯一的颜色。

    “阿爹,阿娘——”常溪笑着推开花园的大门,睫毛上停留的几片雪花一点点化开。

    平日里花园的门是不会关上的,她心下疑惑,不过看着关闭的大门快要打开,在空中缓慢划出弧度,那一点疑惑很快被即将见到父母的喜悦冲淡。

    一树树寒梅在雪夜里肆意地绽放,便是覆盖的白雪也掩盖不住它们似火的娇艳,只是那一片花海绯幕之下,似乎多出些诡谲的暗红,像是无数条红蛇,在红梅之下盘踞。

    先前的疑惑伴着一丝不祥的预感再次涌上心头,常溪微微怔住,站在门口,透过那半开着的门,去看那片雪地里扎眼的暗红。

    明明园中四下无人,寂静无声,明明江南的风雪温柔,此时她的耳边仿佛听到了漠北风雪的呼啸,伴着无数尖锐砾石的碰撞。

    北风刮在她细嫩的皮肤上,如同凌迟,一阵剧痛让她喘不过气来,滚烫的热烈扑簌而下。

    兔子花灯掉落在地上,灯内的烛火倒下,引燃了花灯外层的宣纸,明亮的火焰将白兔一点点吞噬。

    少女恐惧悲切的双眸里映出熊熊的火光,她没有去顾及那只快要焚尽的花灯,顺着她的目光望去,阁主夫妇皆倒在雪地里,死不瞑目。

    他们身下盘踞着的无数条红蛇,在皑皑白雪里尤为扎眼,那是她父母的血。

    血的温度化掉了地上积起的薄雪,在院中聚集游动,像是红蛇在向她吐出杏子,要吞噬掉她前十五年幸福美满的人生。

    一群厉鬼趴在阁主夫妇的身边,剖开他们的胸膛,挖出他们的心肝,享受着属于他们的饕餮盛宴,在上元节之夜,发出只有那常溪一人听得到的肆意狂笑。

    披发白面的厉鬼停止了对身下尸体的蚕食,仿佛察觉到了什么,头拧到背后,身子却还保持着原先的姿势,充血的眼睛里发出凶戾的光,那是最残暴的鬣狗看见猎物时具有的目光。

    看到常溪的一瞬,厉鬼们的情绪显得更为激动,如同将凉水倒进了滚烫的油锅,四下溅开时,发出一阵交叠的嘈杂声。

    此刻,那是厉鬼们的暗笑。

    “找到了,找到了。”

    “是她,就是她。”

    “他们居然把她藏了这么多年。”

    “不杀她,她会杀了我们,会杀了我们!”

    “杀了她,杀了她!”

    厉鬼们不顾先前的“美食”,一拥而上扑倒常溪。

    常溪没有躲避,没有挣扎,只流着热泪,任凭一双双冰凉的手穿过她的身体,刺破她的胸膛。

    尖利的牙齿啃食着她的锁骨,血色染上衣裙,与那绯色的裙摆融为一体,巨大的痛楚同时袭来,最后也只剩下了麻木。

    到那一刻,常溪才停止了幻想,她终于明白,死亡,是她的宿命。

    从父母请来的神婆道士,老赖和尚纷纷摇着头走出她家时;

    从她质问父母,为何她注定与旁人不同,看得见旁人看不见的东西时;

    从父母告诉她,她尽管如此,他们会拼死保护她不受伤害时,永安十二年的这场惨剧,就已经注定。

    她真的,好恨,好恨。

    她缓缓闭上眼,想重新沉溺进前十五年的那片易碎的镜花水月里。

    那日清晨,她噩梦惊醒,蜷缩在母亲怀里,母亲拥着她,轻轻抚着她的后背,母亲喜欢用的桂花油的芳香窜入她的鼻腔,让她的心神安定了不少。

    由于起的急,父亲只穿了一件中衣,披着外裳,站在一旁看着相拥的母女,眼里是散不去的忧虑。

    泪水早已止住,但常溪的眼眶还泛着红,嗓音中夹着哭腔:“母亲,那个女鬼她又在我头顶,就那般睁着眼睛看我。”

    “我的好卿卿,那都是梦,梦醒了就好了。”常母唤着常溪的乳名,把她抱得更紧了些,帮她理好略微蓬乱的秀发。

    “真的是梦吗。”常溪搂着母亲的腰,将耳朵贴在母亲的胸口处,听着母亲心口的跳动,以此来证明此刻的真实。

    此般,方才那样可怖却真实的景象,好像真的变成一场梦了。

    常父弓着身子,略显笨拙地安慰她:“卿卿,是梦,是梦,阿爹阿娘若是骗你,那就是小狗。”

    常溪被父亲逗得发笑,头往母亲怀里缩了缩。

    其实常溪自己也知晓,她天生与别人不同,会看见旁人看不见的东西,夜深人静时,听得到窗外的风声夹杂着鬼魂的耳语。

    但阿爹阿娘告诉她那是梦,她便能一直骗自己,那真的是梦。

    前十五年的时光仿佛一个巨大的走马灯,她仿佛还站在日升阁通天富贵的前堂,望着父母为她准备的花灯,上面一幅幅图画闪过,那是她的曾经,美好得不真实。

    就在那最后一张血淋淋的图画就要显现时,华灯瞬间黯淡,她又重新被一片黑暗吞噬。

    她尽力睁开双眸,想去捕捉一些光明,阳光瞬间涌入,反倒刺得她睁不开眼。

    恍惚间,她听到人声,是自己的婢女小月,只是语气不同往日,平静地像一潭死水。

    “老太太,小姐醒了。”

    常溪撑着双手坐起来,小月连忙上前搀扶。

    她眼前的景象逐渐清晰,楠木床,龙涎香,博古架上陈列着各色珍玩

    这应当是个钟鸣鼎食之家,享着通天的富贵,常溪还沉浸在面对陌生环境的迟疑里。

    面前坐在黄梨花交椅上的老妇人,被一群婢子簇拥伺候着,手上持着一个汤婆子,连包汤婆子的布料都是混着金线织的,是泼天的奢华,应是小月口中的“老太太”。

    常溪正想开口,问问这是何地,只听得那老妇人一个字一个字地吐出一句话来,听得常溪胃里泛起一阵痉挛:

    “孙女,你爹娘的仇还想报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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