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第二十一章
谢素尘只静静立于墓碑之前。
明风绪站在他的身后,只能看见他本为繁复玉饰整齐束好的发丝此时有些为风所扰乱,牵起的轮廓在月下显得有些模糊朦胧,虽有宽大衣袍亦随风轻扬,此时未见他总冷下的面容,愈发分明地显得他身形略有些纤弱。
明风绪看不见他在看向何处,只大约能感觉到谢素尘的目光一直并未从那座墓碑上移开。只那上面连字迹都不甚清晰了,他想更多牵住对方注意力的,应是记忆或是过去。
他此时静止下来,才发觉谢素尘此行不仅是避开了众人,更是避开了游引星。从他踏上修仙之道,得以以弟子而非是亲属的身份进入四尚宗时,游引星便已是谢素尘最得用的下属。
在明风绪的记忆中,谢素尘极少离开过四尚宗。早些年的时候,谢素尘说是在养伤,几乎不见人,及之后旧伤痊愈了,又说仍需温养,大部分时候仍是连尚象居的范围都不出,一应事务交由游引星代行。
因此,谢素尘若有故人,应是在更久远前相识的,那么,眼前这名姓名模糊的修士极可能亡于魔祸。
明风绪虽心中对墓主人产生好奇,却也不好询问谢素尘。他只想此修士名姓三字,末尾为日,或许同为象脉之人的墨驰烟,亦或是较自己年长的姐姐,宁宵他们会知晓一二。
明风绪生于魔祸的末端,他虽有亲人死于此灾,但一名还他未出生便已陨落的父亲,以及一名生下他便亦立刻投入对抗魔修前线的母亲,纵使其中道理明风绪皆明白,但要实实在在的对从未见过面的人产生很深的印象,却也不太可能,他对父母的了解皆来自姐姐明露华。
除却下落不明的兄长明霜止外,明风绪并无多少接触且留下印象之人,是死于魔祸的。他当然知晓四尚宗剑之一脉于魔祸损失惨重,但他只见过那些修士们遗留下的旧物,他们昔日亲友的思念与提及,他自己却从未真正接触认识过。
姐姐曾提及,若非术脉故意避战,若时机赶上,父亲及当时同行的剑脉修士们或有可能留有生机。虽当时主事之人应是上任术脉脉主,但时衍之是其徒弟,且这些年来他之行事亦愈发过分离谱,因此明风绪亦极厌此人,与他立场及利益高度绑定的谢素尘,自也是他极厌恶的对象。
但仔细想来,先前于登上云舟之前,自己提及剑脉抗击魔祸,却有其他人龟缩宗门坐享其成时,虽游引星听了气极怒极,谢素尘倒未严词质问自己,只似毫无反应。
明风绪第一次无比清晰地想起,谢素尘之修为因旧伤所致,难再寸进。而那旧伤,大约可能便是源于魔祸。从未经历过魔祸的自己,的确没什资格在他的面前提及魔祸之事。
便是在此时,谢素尘终于转过身来,明风绪去望他的眼睛,谢素尘白日里能隐约看出色泽略淡的双瞳,此时因夜色之因,显得极黑,似没有任何情绪。
“走吧。”
此地气氛肃穆,明风绪轻轻应了一声,便跟随谢素尘沿路离开,对方似对此地并不陌生的样子。
此时他也才注意到,不知过了多久,此时天虽仍暗着,东方已隐隐透出几分白,虽离鱼肚白还远上几分,但天的确开始慢慢亮了。
谢素尘止住步伐,右袖之下,食指轻轻叩击错金舒光水云炉,其中云气散开,复又对明风绪道,“此时应有凡人已起身,上山采集蘑菇山果。此云气可隐匿你我身形。”
明风绪仍沉于自己思绪之中,态度倒因此不那么尖锐,“那便麻烦谢脉主了。”
云气弥漫至二人周身,只似融入空气中一般,转瞬消散。明风绪只觉周身或许是因此水灵之气充盈的原因,更显几分湿润,他不由吸了一口气,觉出一份有些熟悉的舒心静气。
谢素尘并未错过明风绪一时间的迟疑,想起那人曾临行前之传讯——明风绪似对云气分外敏感。
谢素尘有把握,自己的云气即使是对上更高一阶的大能,若需藏匿之时,亦能做到无形无迹,此时便只暗叹,明风绪之天赋果然惊人。
他略思忖,冷言道,“明执事倒也不必如此作态,倒似怀疑我这云气有所妨害似的。其中是以由水云深潭所收聚之气为主,倒不如说,于修士反倒有所进益。”
明风绪被他言语中的冷意一激,亦冷言相对,“我倒不知,跟着谢脉主,连呼吸都能得罪。”
二人言语之时,先前被发觉行踪的凡人已走至今前,是一名佝偻着背,已垂暮之年的老人。他背着只背篓,手上捏着根木杖,来回拨动草叶,似在寻找什么。
他正从二人身侧经过,的确如谢素尘所言,对两名修士毫无所察。
那名四十出头的凡人老者翻过这片灌木草丛,未有所得,便又向着更陡峭处而行,谢素尘便道,“他应是在寻找有无山菌。若能采到些,早早于集市卖了,或许一两日的生计便有了着落。”
明风绪被转移了注意力,“瞧着与象脉外门那名天命将至,却犯下恶事的弟子,倒是年岁相方。”
谢素尘知晓他所提之人,是先前欲截杀外门弟子戚恒及凡人女子仪心的象脉外门弟子卜世仁,毕竟此事前些日子在四尚宗内传得沸沸扬扬。
众人所得知之前后因果,应属自己放任手下欺压外门弟子,又管理不严,令象脉出了败类。若非是墨驰烟出手相救,那么那名唤作戚恒的可怜外门弟子便就要死于败类之手了。
他便直接挑明明风绪所指,只更纠正道,“卜世仁应有一百又五十年之岁数,眼前这名凡人,约莫才过了四十岁。观其气数,年岁最多只再十年。”
这般对比,倒令周围皆是修士,对寿命感知不甚分明的明风绪觉出几分惊异,“上古典籍中记载,未有灵根,未能修炼者,会逐渐衰老,约莫一甲子的年岁之后,会须发皆白,面显衰老之色。却不想,相较记载,凡人竟老得如此之快,寿命如此之短。”
谢素尘只淡淡道,“或许是因上古时,四洲乃是一体之缘故。”
上古之传奇,于四洲修士皆不陌生。相传自名姓已不可考的太初女神补天而亡后,太初神族所遗留者,便只余下一颗由天地造化而成的,立于世界中央的神树。此神树上连天地,托举三日,下连大地,根系山河,唤作筑木。
得神树灵气滋养,草木山石化形者,唤作灵族,鸟兽鳞虫开智者,唤作妖族,而太初女神所创造之后裔,便是人族。人族中有身具灵根者,便可吸纳灵气,修炼成仙。
其之后,魔类觊觎灵宝,斩断筑木,天失双日,地裂五分,上古仙人们以天地精华炼制仙宝,将其中最大四块大地联通于一起,便是如今之四洲。另有无数细碎地块,有的后来依各处仙者之力依附在大洲近海之上,有的游荡在两洲间的虚无渊海之中,还有一些不知飘散到何处,又有一些相传随最后一块大地,沉入了深渊之下,成为了传说中的魔渊。
仙人们创立上古二十八修仙宗门,又设下封印,将魔类封入魔渊,四洲才得安平。
如今天只一日,地分四洲,灵族已无踪迹,妖族式微,人族中有灵根者愈发稀少,皆为魔类之过。
那四十出头的凡人老者身形已远,明风绪便叹道,“至少如今,终又将魔祸封印。”
谢素尘未应此言。
明风绪收回望向老者的目光,言语间有请教之意,“只我知凡人每日都需夜晚睡眠,白日醒来做活,倒不知竟起的如此早。”
谢素尘看向他,见他的确是有些惊讶的样子,便反问道,“你曾多次出宗云游,亦曾随明脉主同巡游剑脉属地,凡人中需谋生者众多,皆须起早贪黑辛劳,明执事皆未注意么?”
这一问倒是问住明风绪了。他先前出宗云游,多是前往仙地秘境,或修炼己身,或寻取天材地宝。而巡游时,便只是跟着姐姐明露华,半是分心地听那些驻于凡人城镇的管事弟子汇报情况,大多是当地凡人生活安康,安排凡人对集周围灵材灵矿进行采集的计划十分合理,且给予凡人的回报充足。
谢素尘未等他回答,便又道,“既不清楚,便随我来吧。”
谢素尘又取出两身看不出剪裁式样的衣衫法宝,复又以云气催动,变作两身寻常凡人读书人的衣衫,待换上,二人周身各自收敛周身灵气,面色似因此法宝亦转沉转暗,瞧着更像凡人三分。
二人虽未借助法宝腾空以加速,但修士之行走本就远快过凡人。未过片刻,已回到先前所离开的平安城。此时天约莫只蒙蒙亮,但沿街食肆已有伙计起身收拾食材桌椅,再绕过房屋相对破旧的此处,来到朱门大户所在之街,其中虽主人们仍在安睡,男女仆从却已起身忙碌。
这一切对明风绪而言,是有些新奇的。他并非从未接触过凡人及他们的生活,但他的记忆,多半停留在曾佯装凡人去过的张灯结彩的灯会,千金一盏的酒肆。他看过那画舫游河,见过那名士清谈,却的确是第一次见着寻常凡人的生活。
只是此时笼统看过凡人早间生活,明风绪虽有万千思绪,但皆只模糊笼统。
待行至一处馄饨摊处,一伙计使了十二分的力,将满满汤锅从殿内灶台搬至店外明火处,恰从明风绪前走过,还道了声客观借过。
见他额头青筋暴起,大汗淋漓,明风绪不由叹道,
“此城凡人生活,竟如此艰难。”
谢素尘亦停住脚步,只更正道,“非是此城。自古非是王侯将相,没有农田商行的寻常凡人的生活,便是如此。比起一座城池,若要看一处凡人生存到底如何,更多需看生活在此地村落乡间的凡人。”
谢素尘见明风绪若有所思,亦不再言语。
便是在此时,一行凡人官差迎面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