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吾妻小仙

    那日的闹剧草草收场，新娘子虽是卖花郎家的花娘出身，性子却很刚烈，据说她一手抱着孩子，一手提了门后绑红绳的笤帚就一路打上了清凉观。

    后来的事城里人不大晓得了，他们再没见过花家人。有的说，他家得罪了状元郎躲到乡下去了，也有的说是那花娘气性太大，受不了这番折辱便投河自尽了，总归是一家人散没了。

    这会儿的花娘正吭哧吭哧地在清凉观的后山上挖土，誓要将妖道允安的生活搅个天翻地覆！什么神仙清净地，全给他挖了坑、种了花，比宫里的花房还要香飘十里去，看他堂堂观主的脸面往哪搁！她的确这么做了，可那观主却很不介意，不仅主动帮她挖土挑水，还送了她许多珍稀品种的名花种子，随便她怎么折腾，种花种到三清正殿上也无所谓。

    花娘没法子，决定让他瞧瞧自己的真面目。男人嘛，无非爱她容貌清丽、身段苗条、又有一手打理花房的好手艺，她便改了策略要恶心恶心对方。她也不挖土、不种花了，每日睡到日上三竿，大喇喇地要吃要喝、暴饮暴食，经文清规里什么不能吃、不能提的，全都要犯上一犯。方法是挺猛的，效果却不咋地。

    那允安观主居然毫不犹豫、毫无怨言地完全配合了她！想吃想喝想干嘛，可以！连眉头都不皱一下。为了满足她的要求，允安甚至特意开宗立派、修葺道观，还招了许多小道士来，正经开门做起了生意。

    别说，这观主长得好看、算卦驱邪全都不在话下、临走还送你一捧鲜花，保准让你来得乐意、走得舒坦！这清凉观一下子就不清凉了，客流如织、香火鼎盛，日日赚得盆满钵满。花娘叼着狗尾巴草在道观里转悠，寻思，这么下去斗不过，总不是个办法，不如……自己就跑了吧！

    刚下定决心，包袱都没来得及收，已经三岁的小黑豆便冲进她怀里好一通嚎啕大哭。花娘心虚，哄着问娃娃为什么哭，娃娃却说是新来的小道士三木又抢了他的糖人吃。花娘叹口气，咬牙切齿地哄孩子，哄着哄着居然真得有点自我怀疑起来了。

    这小黑豆黏她黏得这么紧，说不好还真是自己的娃，至于那个允安观主呢？真的跟自己有点前缘不成？毕竟，那人长得好看、又会赚钱，最近又被十里八乡给捧成了个活神仙，不像是单纯骗财骗色的样子。

    这头还没想明白呢，小黑豆已经翻开花娘的荷包无奈感叹：“娘亲，你好穷啊！”

    花娘低头瞅一眼，确实，自己也没啥财好被人贪的。心里有点失落，嘴上却撵着小黑豆：“去去去，去要你爹的香油钱花！”

    日子怎么过也是过，花娘现在有吃有喝、有花有娃，仔细想想过得算很不错了。凡人嘛，就是这么容易被安逸的生活所腐蚀。要非说有什么不好的，便只有一点——那观主允安大约还是有点好色的。

    虽然花娘夜里总会把卧房的门拴上十几道，可半睡半醒地睁开眼时都会瞧见观主那张放大的、英俊的脸庞就在床边。她最开始害怕，骂上几句，再送上几脚，扬言再敢来夜探就剁手跺脚。

    后来习惯了，睡之前干脆不再吹灭床边的影灯，免得半夜大眼瞪小眼地吓人。再后来就更懒了，观主想要给打鼾蹬被子的她捋捋碎发、掖掖被子什么的也都随他了，谁让自己整日吃人家喝人家的呢，总归气短。

    而且那观主虽被冠了个“好色、放荡”的名头，其实也没有过什么特殊要求，甚至连摸摸小手小腰的动作都没有，只是喜欢长久地盯着她看，像是在看一件什么价值连城的宝贝一样。

    花娘受不了那眼神，便偶尔装睡，有时也会听他说一些自己听不懂的话，什么“吾妻魂归”、“那场浩劫原该怪我”、“盼你记得我又盼你忘了我”之类的，文绉绉、酸溜溜，倒像是真的喜欢上了她。

    花娘以为，自己的一辈子大约就会这么过下去了，家有产业、衣食无忧、无痛当妈、还有法力高强的观主贴身护卫，但中间其实也出过那么一点小差错。

    观主给山下的富户人家去捉鬼，顺便带娃逛街采购去，花娘要去山里照看她的一株宝贝兰花，便一个人上了山。这一去，也不知怎么就中了邪。按理说有观主在，个把中邪小事也没什么了不起的，可这“邪”真就邪得很，连允安第一眼都没能瞧出来，只到夜里子时才发作。

    花娘一场接一场地发梦，梦见自己一会儿名叫“唐小仙”，一会儿变成了被人供奉的“花神娘娘”，然后便是在那些没见过的石头高楼和铁盒子爬来爬去的城市里穿过，又在那些澎湃的江河湖海和从没见过的奇花异草里飞翔，又惊又怕，还有点莫名地想要流泪。

    梦里是颠倒世界，梦外是允安着急唤她回魂的声音，花娘听得烦了，便不管不顾地往那叫唤她的源头上一堵！很好，终于安静了。就是，这嘴巴上怎么热辣辣地疼呢？哎呦哎呦，越来越疼了，定是被什么虫子给啃了一口！

    花娘迷迷糊糊地想舔/舔伤口，舌头一卷，却发现嘴边堵着的物什根本没被推开，反而还变本加厉地往里搅和，炙热地、试探着，搅得她心慌意乱，搅得那一晚天旋地转，乱了又乱。

    得，终究是栽在这一个“色”字上了。

    须臾四十载已过，清凉观里换了新的观主。三木道长继任那日，清凉观闭观谢客，他坐在师父的静室里眼见着青天白日里凭空起了霹雳闪电，眼见着师父一家三口在同一日坐化了。

    他们会去哪儿呢？都羽化登仙去了吧。

    至于登仙到了何处，就再无人知晓了。

    东皇山是龙城内最知名的一处5a级旅游景区，也是一处声名显赫的道场圣地，不仅许愿灵验，每年更有不少游客能瞧见那么一两次的显灵画面。虽然每一次的神仙形象都只在山顶的云雾变幻里隐隐绰绰不太明显，但并不影响虔诚的游客们一批一批从平城和沪上这些大城市赶来朝圣。

    譬如今天，就是这样一个值得纪念的好日子。游客们下山时一个个心满意足，一伙伙眉飞色舞，或热烈讨论着刚才重云现龙的奇景，或信誓旦旦地点评这奇景为什么一被相机拍下来相机就会无故卡顿死机，越聊便越觉得自己见着真的了！

    更有好事者已经迅速发帖，在各大自媒体上舌灿莲花地描述起了自己在东皇山“遇龙”的神奇经历，玩笑说一定是什么神仙在这洞天福地里渡劫了，一时又引发了一波不小的讨论热度。

    凡人们聊得火热，只是没谁能真正瞧见那稍纵即逝的游龙身影最终落在了山上的何处。

    唐小仙是在允安怀里醒来的，这里有清楚分明的天地日月，是真正的人间。刚一睁眼，眼前还是一张被放大的帅脸。有滚烫的泪砸在她的衣襟里，她听着耳旁是允安在唤：

    “吾妻小仙，往后你可跑不掉了。”

    唐小仙板着一张脸：“允安，请你自重些。我现在，已经知道自己是谁了。”

    她以凡人之躯和允安走一趟归墟，被那毁天灭地的力量卷来卷去，又因着自己的一时冲动死去活来，终于能脚踏实地地重回人间了，倒是想明白了许多事情。比如，那讙妖其实就是传说中能够沟通墟极的接引使者，从假意挑衅到安排见面不过都是为了将他们诓骗进那归墟之中

    又比如，为什么唐小仙会跟着允安经历归墟里的那三重空间、无常世界，或者换一种说法，为什么自己这辈子做一个凡人却会和允安这样的大神仙牵牵扯扯、勾勾缠缠。所有的问题，都只有一个答案——她是唐小仙，也是那个让允安千万年来念念不忘的花神转世。

    这点记忆是她做花娘的那一世时恢复的，她甚至想起了很多自己还是花神的时候和允安在山海境里生活的很多点点滴滴。那会儿的允安还没有名字，她叫他小青龙。他们一起走过了山海境里风景最美的山川湖泊，也一起闯过了有妖魔作乱的黑沼禁地，亦师亦友，从没讲过什么爱与喜欢。

    唐小仙做神仙的时候和现在很不一样，更像是初现人间时候的允安，冷漠、高傲、无所不能却又无所挂碍。她掌管整个山海境内的花木灵植，每日里言笑晏晏，心里却没对什么人、什么事上过心、费过神，直到后来，她遇见了一条被龙族遗弃的小青龙，长得又乖又凶，饿得尾巴都抬不动了，便偷偷地将那小龙养了起来。

    当然，只是字面意义上的“养”，饿不死就好。那会儿的唐小仙可是正经的大神仙，最怕和什么奇奇怪怪的神仙妖魔沾上“因果”这件事。所以，大多时候，她都是远远瞧着那小龙，看它自由自在地在天地间游弋，看它没头没脑地一遍遍想要跑回龙族领地里去，直到最后一回和同族打架受了重伤，她才不得不假借了白龙女的名头去再救他一会。

    世间万事总是如此，你越想要逃避的便越是躲不开，神仙也不例外。因果终是结下了，却没结在了一个最好的时机。山海全境就要覆灭了，灵物们不□□份地四下逃窜，不再讲什么身份体面，只为了在末世里寻一处安全的落脚之地。唯独那冷冷淡淡的花神变了性子，跟着一条刚刚成年却热情似火、自觉背负着整个龙族荣光的青龙一起去拯救世界了。

    这些旧日的记忆通过归墟里折腾人的方式一鼓作气全都塞进了唐小仙的脑子里，她身体很累、心里很乱，唯独脑子一刻不停地想着允安。

    千万年前的花神教化青龙，千万年后的允安迎娶唐小仙，兜兜转转，他们总是不停地错过、寻找，而后，变成了对方最初的样子。唐小仙之前不止一次地大言不惭：什么生生世世的缘分，都是骗小姑娘眼泪的故事。这会儿，却全都应验在了她自己的身上。

    她将自己所知的身份故事全都讲给允安来听，神色淡淡，允安却摇摇头，既不意外，也不惊喜。

    他像那共度过的最后四十年里一样，仔细地摩挲过唐小仙的鬓发和指尖，确定了完好无缺后，才同她解释。

    “这话我原先说过，现在还要再说一遍。你可以是唐小仙、可以是花娘、也可以是花神，但是，最终与我相见时，你都只是你自己。”

    唐小仙蹙眉，不太明白，允安便温柔地在她温热的手掌心里放下一个亲吻，将这些话说得更明白些。

    “你是唐小仙时，我想起自己心里还有个花神白龙女，所以不应当和一个凡人再有纠缠；你是花娘时，我悔恨自己没有护你周全，所以死皮赖脸也得把你留在身边；你是花神时，我突然什么都明白了——爱和喜欢，虽然自私，却没有罪。我心悦你，是天时地利，亦是命中注定。”

    其实早在归墟的第一重空间里，当花神质问允安爱与不爱之时，允安就已经明白了这件事，但他一直没有机会向唐小仙说明。直到两人过完了第三重空间中的最后四十载岁月，重新回到归墟边界时，他才终于能和真正的花神说明一切。

    那是在他初入归墟时的同一个地方，同样灰蒙蒙的一切，周遭只是混沌不清、灵气全无的一块死地。唯独有一点不同，允安知道有人在等他。

    花神的装扮样貌与摘走他无魂鼎的时候没什么变化，只是眉眼五官都隐在雾气里，像是故弄玄虚，又像是气力不济，连容貌身形都维持不下去了。允安问她唐小仙去了哪里，是不是还得再走一遭冥界黄泉，才能让她安全顺利地回到真正的人间去。

    花神却只看着他笑：“这里并不能与真正的冥界相通，就像你们说的，不是一个‘系统’。直白点说，曾经的山海圣境并没有完全接纳现在这个凡人所创的神仙世界，所以我等在这里，亲自来送你们回去。”

    允安又想发问，花神却摆摆手阻止了他：“我这一点元神坚持不了多久了，这归墟天长日久原本也已经不稳了，这回你来了，也算是做个了结。小青龙，有件事我需要先向你道过歉才行。”

    花神往允安的面前走上几步，抬手轻轻拭过了他的双眼。允安只觉得双眼清明，终于看清了花神的真正模样——依然和他的唐小仙一模一样。

    “小青龙，那唐小仙确实是我的真身转世，与这归墟里的一缕元神同属一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