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比翼鸟与连理枝
唐小仙站在清凉观门前时，晨曦的光才刚刚铺洒在平城的上空。打着哈欠的小道童来开门，友好地提醒她香客开放时间要在上午十点之后，唐小仙却愣在原地踌躇了起来。她不是来上香的，只是心里没着没落时，想来见一见允安。
这几日的夜里唐小仙都没有等到允安，不知他是故意隐了身形还是忘记了和自己的这一点约定。至于想要见他的原因，也正是唐小仙现在犹豫着不敢进观的原因——她是为了旁人的凡间事的事来求助的，正是允安最不愿意管的那种事情。
自从知道姚修心很可能在和已婚小护士圆圆婚外恋之后，唐小仙整整一周都在心烦意乱地纠结。倒不是她有多爱管别人家的闲事，只是这个消息让她突然想起了一件奇怪的旧事。
前阵子的唐小仙正在发愁徐嘟嘟陷入单恋并且不断遭遇网暴后越来越不稳定的情绪问题，恰好就在公司楼下遇到了姚修心，这才想到要把闺蜜介绍给学长去做心理咨询。可那一次的遇见，现在仔细回想来却并不简单。
唐小仙记得很清楚，遇到姚修心时是在一个车水马龙的十字路口前。晚高峰的拥堵刚刚结束，行人车辆全都急匆匆地抢那一秒钟的红绿灯间隙，唯独姚修心不急着过马路，一直等到一对年轻小情侣行至面前时才随着人潮跟了上去。
姚修心的身高和长相都很出众，所以唐小仙远远就认出了他，也正是在唐小仙挥舞着双手远远地和他打招呼时，瞧见他做了一件“好事”——姚修心身前那对小情侣里的年轻男人似乎正在发脾气，手舞足蹈间差点被一辆闯红灯的汽车剐蹭，而姚修心在远远回望唐小仙的同时，恰好及时地出手拉了一把那个年轻男人，避免了一场交通肇事的悲剧。
虽然姚修心当时救人的动作很是怪异，但唐小仙也没有太在意，只是拍一拍姚修心的肩膀夸了他几句，而后就将这个小插曲抛到了脑后，甚至后来在医院里遇到了已婚护士圆圆之后，也只是觉得小姑娘面善，似乎在哪里见过。直到徐嘟嘟戳破了姚修心和小护士的“疑似恋情”之后，唐小仙才惊觉，偶遇姚修心的那天，行在他身前的那对小情侣明明就是圆圆和她老公，可姚修心当时的样子却像是和那个小护士完全不认识一样。不仅如此，他当时那个“救人”的动作之所以很别扭，其实更像是要把男人推出去却又临时改变了方向的样子。
唐小仙将所有回忆片段拼凑在一起，越想越觉得偶遇那天的一切都很奇怪——交通枢纽处的人行横道很是宽敞，人潮虽汹涌却并没有人推搡，一个健壮的青年男子怎么可能好好地在交谈过程中就冲着抢红灯的汽车冲过去了呢？而当时的姚修心明明早就认识了圆圆，为什么还要假装路人帮忙呢？他究竟是想救人还是想害人？
答案呼之欲出，原本是一场预谋好的谋杀，却因为唐小仙的意外出现打扰了姚修心制造交通事故的计划，让他不得不及时收手，变成了一次随手相救的助人为乐。唐小仙越想越心惊，她从理智上几乎断定了姚修心有害人之意，却又从情感上一次次打断自己的想法，一个劲地安慰自己，一定是见过了妖怪之后产生了阴谋论的视角。
她一路这样胡思乱想着，回过神来时已经行至了清凉观的后院门前，提了允安的名字，果然比任何预约都好用。引路的小道童在院门上轻叩三声后便主动告辞，只是退上几步后又忍不住悄悄回头再看上唐小仙一眼，大约对这个指名道姓要来找允安师祖的凡人女子有些好奇。
院门无风自动，缓缓从内拉开，像是在迎接唐小仙的到来。她小心翼翼地踏进门去，既没有瞧见允安，映入眼帘的也并不是什么洞天福地的奇景，反而是一片空旷的戈壁滩，没有草木屋舍，只有满眼的荒漠砂砾。清凉观建在平城山清水秀的近郊，没听说过那儿有过这样一片戈壁。
唐小仙正不知该如何下脚，荒漠深处由远及近飘来了允安的声音：“随我来”。
这引路的声音比允安平日的声音要更深沉也更空灵些，像是仙音袅袅而来，瞬间让唐小仙觉得自己都身轻如燕了。她明明是行走在砂砾之上的，脚下却像是踩着云、踏着风，轻飘飘，晃悠悠。在这座藏身于大城市的道观之中，唐小仙又一次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神迹的存在，她喝醉了一样被允安的声音一路引领着，很快进入了戈壁深处的一小片绿洲里。
眼前终于有了绿树繁花、溪水潺潺，说是绿洲，更像是一座小小的后花园，花木长得繁茂，花园的面积却不大。允安背对着唐小仙正在侍弄一地的花草，那一袭月白色的道袍藏进万紫千红和重重点翠之间，美得像一副神仙画卷。虽然只有惊鸿一瞥的几秒钟，唐小仙却不争气地听见了自己咽口水的声音。罪过罪过，居然对着一个神仙发起了花痴来。
“斯是陋室，未曾想过你会来，连杯茶都没来得及准备。”
允安仍是半蹲着的样子，回过身来朝唐小仙招招手，像是要唤她走近些。
“你既来了，也算与这里有缘，且瞧一瞧这些花叶吧。他们也很久没见过凡人了，大约对你很是好奇。”
像是在回应允安所言，周遭的花叶瞬时无风自动，齐刷刷地冲着唐小仙晃动起了枝叶来。仿佛允安方才所说的正是那句霸气的台词：“看，这就是朕为你打下的江山！”
此时的唐小仙有些忘乎所以，彻底忘了自己原本是要来求助的。言笑晏晏的允安、四散开来的熟悉灵气都让她有了一种四肢百骸无比舒适的放松感，所以，她很热情地接受了允安的邀请，不仅蹭蹭几步靠近了这些神奇的花草，更无比自然地一把攥住了允安尚未来得及落下的指尖。
这一握，就很尴尬了。
允安的指尖微凉，袖口尚有花草余香，毫无征兆地瞬时烫红了唐小仙的脸。她这样冒失地与允安打招呼，惊得一众打招呼的花叶们又跟着抖了抖。
“那个……我只是想帮你拍一拍手上的泥！你在这侍弄半天，辛苦了！”
唐小仙下意识想出这样一个蹩脚的借口来，窘得小脸更红了。
允安愣怔一下，随即轻笑出声道：“这里承载的乃是上古息壤，泥不沾手，便是大禹治水时所用的神仙之土。它们可以自己缓慢生长，也只有这样的土才能存储吸收残存的天地灵气滋养灵物。”
不知是允安在男女□□之上反应迟钝还是他有意揭过不提，总之，唐小仙的尴尬没有持续多久，很快就被周遭那些摇曳生姿的仙灵植被吸引了注意力。繁花入眼，唐小仙这段时间虽做了不少功课，这会子却也只勉强瞧出了两三样。
“这是薰草，这是祝余，这是……”
允安背着手跟在唐小仙身后，亦步亦趋地介绍教学，不像个主人家，倒有点师傅带徒弟的意思了，惹得唐小仙雀跃不已。
这些植被高矮胖瘦各不相同，但明显都自带仙气，哪怕唐小仙这样的□□凡胎都能一眼瞧出他们的精贵，仿佛只要允安的一声令下，下一刻的他们就能各自化出了人形来。
允安又笑：“灵物化形没你想得那么简单，凡人质量虽参差不齐却是万物之长、昊天之子，花鸟草木要想靠修炼化出人形，得要天大的机缘才行。”
唐小仙嘟嘟囔囔怀疑允安在自己身上用了读心术，怎么她还什么都没说，允安就一眼看透了她的所思所想。于是耍赖似地指一指身后角落一根不起眼的木头，刁难道：“那这烧火棍一样的东西又是什么？你别想着骗我，山海经的凡间版本我也看过了几遍，没有这种东西的！”
允安回头一瞧，在看见那截乌黑麻漆的木头时有瞬间的皱眉思索，似乎也不大记得了，待走近俯身探查一番后才解释道。
“这……确实是一截烧火棍。”允安自脱胎清凉观便开始经营这片小小的绿洲，既一点点培育着残存的仙灵植物也一次次经历着培育失败的后果，他轻叹一声道：“神仙也并非万能，有一些上古遗留的灵植对灵气要求很高，即便在这儿也没有办法顺利生长，所以在他们枯萎之后我便会用无魂鼎彻底炼化一番。这截乌木原本应该是炼化之后的灰烬，不知何时掉在这个角落，就变成了一截僵直的木头。”
允安说话时，唐小仙就静静注视着他的侧脸，不知是看人看呆了还是透过这漂亮的皮囊窥见了刹那神仙的烦恼。直待看得久了，惹得允安询问的目光投来，唐小仙才不得不移开目光，佯装着转移了话题。
“照你这么说，这烧火棍应当是件没用的死物了，可我怎么瞧见木头底下还有点儿绿色呢？”唐小仙不经意的一瞥，瞧见了乌木底端的一点新绿，顺手便去拨了一把，没想到这一拨却又被那一点嫩绿的小叶片划伤了手指。
豆大的血珠子滚出一滴来，恰好低落在乌木绿叶的根部，疼痛转瞬即逝，唐小仙却无端跟着心悸了一下。
“哎呀，我大概与你们那山海境中的神仙气息八字不合，每回与他们挨近些总得出点血！”
唐小仙嘟嘟囔囔地埋怨，下意识地嘬一口手指头止血，却冷不防被允安牵起了手。
“虽说这里的神仙气息对凡人有益无害，但你初来乍到就出了血，确实有些奇怪。”他很认真地攥着唐小仙的手指头观察一番，翻来覆去地摩挲探究，直看得唐小仙的手指头羞得通红才终于放了手，无奈地摇摇头：“伤了些元气，别的倒没看出什么来。”
唐小仙烫伤了一样迅速抽回自己的手指，正想找个由头告辞溜走，下一刻却又被另一件奇景吸引了目光。
“允安，你，你快看！那木头活了！”
唐小仙目光停留之处仍是方才那截黑乎乎的木头，不同的是，此时的木头浑身散发着光芒，在极短的时间内已经从底部那片稚嫩的绿叶幼芽里抽条出了数条蜿蜒的藤蔓来。藤蔓游弋蜿蜒，向上生长的同时还分别坠出了不同色彩的花骨朵来，沉甸甸地聚拢后，昙花一现般，竟倏而开出了花来。
这回不仅仅是唐小仙看呆了，连大神仙允安都彻底傻了眼。
“这是什么？我竟从未见过！”
允安几步上前，下意识先将唐小仙护在身后，而后又散出了一点灵力去那奇怪的乌木上头试探了几番，最终仍是冲着唐小仙摇摇头，“确实是纯粹的神仙灵气，但我真的不知道他是个什么东西。看来，你的气息除了能沟通山海幻境之外，连血珠子都有不一样的用处了。”
唐小仙目瞪口呆，还没想明白这话是褒是贬呢，下一刻的乌木又生出了变化。刹那长叶开花的藤蔓们在唐小仙和允安自顾自惊讶的时候像是已经过完了一生，在花开最盛的时候突然扑扑簌簌地抖落了一地的花瓣，而后只留下了花蕊中心一粒小小的圆珠子。珠子的数量不多，每一颗都玲珑剔透，流光溢彩地坠在愈发粗壮的藤蔓上，像果实，也像种子。
已经彻底被眼前奇景震惊了的唐小仙脑子一抽，居然下意识地脱口而出，没头没脑哼出了一句歌词来。
“葫芦娃葫芦娃，一根藤上七个瓜？”
允安其实也不知道这是首什么歌，但他是见过大世面的神仙，在被奇怪的乌木和没头脑的唐小仙短暂震惊之后仍然很好地保持了正常的表情。他祭出一道灵光将那截不断作妖的乌木罩在了一个结界内之后，一手攥住了唐小仙的手腕。
“既然你救活了一样灵植，我便还你一个人情吧。”
唐小仙觉得手腕一沉，而后身子一轻，紧接着便是全身瞬间失重了的感觉。眼前的光影迅速掠后而去，耳畔也全是风声鼓鼓，她这才意识到自己此时正被允安带着往绿洲更深处飞了过去。
“飞？我居然会飞了！”
若不是风势太大，凡人唐小仙大概就要在此时激动地流出了眼泪来。她看过了那么多仙侠剧，看透了那么多绿幕威亚的人造飞天，此时居然真正体会了一把腾云驾雾的感觉。没等她激动地表达更多飞天感悟，腰间又缠上了一只温厚有力的手臂来。
允安的手掌微微用力，让她靠自己更近些，而后又在风声中附耳过来，小声嘱咐道：“别乱动，掉下去你就再回不去人间了。”
人间万象，此时似乎都比不上了允安一片薄薄的衣角。唐小仙甚至有一瞬的冲动想要在此时松开手去，想去试一试，自己如果就此掉落在这片绿洲的深处，是不是就能像白龙女那样，永远掉进了允安的心底里。
她这样胡思乱想着，想要侧过头去瞧一瞧腾云驾雾时的允安，刚一转头却又听见了允安的声音响起。
“我知你为何来找我。既要还你人情，我便告诉你，那姚修心究竟是个什么东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