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我是一个厚脸皮的神仙
窗外燥热的风又一次涌进来，唐小仙极尽凡人的视力也没有在漆黑的夜空中瞧见点星之外别的东西。当她以为自己又一次被耍了时，允安的声音却意外地从身后传来了。
“何事唤我？”
唐小仙猛地回头，瞧见了故人。
故人依旧，允安还是走时的模样，连衣襟的折痕、嘴角的表情都没有什么变化。眼前的场景好像又回到了他们初见时的原点。
旁人说“一别三秋”，唐小仙原先很看不上这样的说辞，总觉得过于酸涩迂腐，矫情得人鸡皮疙瘩都要掉下来了，可此时，当她心心念念的人真的出现在眼前时，她又觉得一日何止三秋。可这点心思她不能跟允安说，所以她只能用佯装的笑脸抱怨。
“无人唤你来。倒是你，为何要深更半夜又潜入我家里？咱们明明说好，从此不再相见的。”
允安面对质问明显有备而来，一脸平静地回道：“你所说的问题，我想过了。可以解决的。”
唐小仙一时被这话唬住了。怎么解决，喜欢一个人的心难道还能藏起来不成？
花茎上的小蚂蚁挥舞着触角虚张声势地抗拒，心里却在呐喊着：“留下来！留下来！”
男人不知唐小仙纠结的心思，自顾自地凑近解释：“你说喜欢我，我想过了，大约只是凡人之间那种寻常的喜欢。凡人无神性，所以容易被一时热烈的情绪影响心智，将虚妄执念误会为爱或是喜欢。可对于修行者而言，爱与喜欢并不存在，只是些定势无为的缥缈尘埃罢了。就连你此刻所‘喜欢’的这个‘我’都不算是真正的‘我’，你若见过我的本相，未必还会再有勇气说一句‘喜欢’。”
允安给唐小仙的“凡人之爱”下了定义、判了死刑，如此便能再无负担、一了百了。唐小仙却不可能告诉他，什么“青龙本相”，她早在梦里见过了。见过了，还喜欢得不得了。他们两人之间有片刻的沉默，像是为了抢夺一个不存在的“爱”与“喜欢”暗中较上了劲。
唐小仙首先出击：“既然爱不值钱，你又为什么要为了那个连面都没见过的白龙女退了我的婚约？”
允安蹙眉：“我与她……原也说不上是‘爱’。大约只是应了一段山海境里的因果之缘吧。”
不待唐小仙再反驳，允安又抢白道：“唐姑娘，我与你说这些并不是为了要谈法论道，纠结你的“爱和喜欢”是否值得。你只要记得：凡人皮囊的所见所感皆是虚妄，我也只是要为你做一个保命的替身，除此之外再无其他。如此，咱们便能和平相处、再不生波澜了。”
一个求情爱，一个怕麻烦。此时的唐小仙和允安在凡间狭窄的小厨房里僵持不下。
允安想好了：若是这次还不能劝服唐小仙，他便在做完替身之后将她的记忆彻底抹去。
唐小仙明白了：凡人创世数载，虽然一直简陋浅薄，却比神仙更强——凡人懂得爱与喜欢。
一场各怀心思的暗中较劲，在此刻达到了微妙的平衡和解。
见唐小仙再没有严词拒绝，允安便顺势讲出了自己的安排。接下来的这七十天里他还会每日取唐小仙的一缕气息炼化替身，但是，他会尽可能地隐藏行迹。如果唐小仙不愿意，他甚至可以保证绝不出现在她面前。
“等一下！”唐小仙觉得哪里有些不对：“你的意思是，在你离开的这几天里，其实一直还在偷偷取着我的气息练替身？”
允安很坦然：“我光明正大地取，只是没有现身罢了。”
唐小仙眼前一黑。所以，她在允安离开之后那些失眠的、流泪的、发疯的瞬间，其实全都已经被允安看在了眼里？！
她羞愤交加地谴责：“你是神仙啊！怎么能说了不算、算了不说？”
允安很淡定：“因为，我是一个厚脸皮的神仙。”
厚脸皮的老神仙眼光停留在唐小仙身侧的口袋上，尽量假装不在意：“那个，我方才是不是落了东西在这里。”
唐小仙口袋里的鳞片跟着一烫，像是受到了主人的召唤。她不紧不慢地将鳞片拿出来，在允安面前虚晃一圈：“哎？神仙也脱发掉鳞片吗？”
允安无奈道：“这不是我的鳞片。”
唐小仙穷追不舍：“那是什么呢？”
允安被问得一滞，抿抿嘴不肯回答。唐小仙却笑出声来，朝他逼近几步。
“厚脸皮的老神仙啊，你真的不太会说谎。所以，越是装作不在意，便越会紧张慌乱。我呢，也不是非得打听这东西的底细，但它既然出现在了我家里，而你也要继续在我家履行那个做替身的承诺，那么，我是不是也应该有一定的知情权？”
允安不晓得凡人的“知情权”是多大的权力，但他眼看着唐小仙身为凡人竟然真的能将那块乌青滚烫的碎片随意拾起拿捏，便决定向这当事人适当透露一点讯息。
允安突然伸手，一把将唐小仙带到了自己身后。而后朝上一翻掌心，轻呼一句：“鼎来！”他的掌心里便瞬间生出了一团跳跃的火苗来。火势倏而盛起，火龙吐珠一般顶出了一个流光溢彩的宝物来。
那是一只三足琉璃双耳鼎，通身晶莹剔透没半点瑕疵、半缕花纹和任何刀凿斧刻的痕迹，就像是一块天然纯粹的顶级水晶琉璃本就长成了一只鼎的模样。它浸透在耀眼的火光里，既展示着非凡的美丽，又散发着蛊惑人心的魅力，让身为凡人的唐小仙忍不住想要伸手碰上一碰。
仍是允安拦住了她，攥着她的手腕离那琉璃鼎更远一些。
“这是大日金焰所生的无魂鼎，你若不想魂飞魄散最好还是躲在我身后。”
腕子上的一点痛，足见允安所言不假。回过神来的唐小仙乖乖躲回了允安身后，却又不甘心地越过他的肩头探出了一点脑袋尖来。
“允安，这宝贝一定也是从你们山海境里来的对不对？所以我才会被同样的气息迷惑，不由自主想要靠近，甚至想要……想要为它献身！”
允安被这大胆的言论激得轻咳出声，不得不纠正她：“那叫‘献祭’，不是‘献身’。”
唐小仙不好意思地吐吐舌头，缩回脑袋去。
允安又继续解释道：“它是我天生所带之物，所以，也算是从山海境里来的吧。至于那点能够迷惑你献祭的气息，其实只是因为凡人的世界承受不了山海境的灵气，所以你会有短暂的心智迷失。大约，类似于你们凡人口中的‘醉氧’。”
旁人只能“醉氧”，唐小仙却有幸醉了一回货真价实的仙灵之气，此刻，脆弱的凡人唐小仙觉得自己在允安大师面前确实很像一个被降维打击之后的小蚂蚁，所以，即使不被喜欢也没那么难受了。毕竟，你会爱上一只蚂蚁、一朵花并想要和它长相厮守吗？
短暂的自我安慰之后，唐小仙又记起了一件趣事来。幼时她曾跟着唐梨花在乡间行走，也曾经遇见过这样引人“献祭”的怪事。
那时，隔壁村里有一户人家的胖媳妇一夜之间突然发疯，念念有词要“恭请大仙”，转头却刀子、斧子轮番往自己的身上招呼，不见血不作罢，力气还大得出奇，连家里的老黄牛都拉不住。唐梨花作为十里八乡公认的半仙，自然要为民除害会一会这位“大仙”，一番斗法之后终于搞明白，此“大仙”不过是个过路的耗子精想要借人气香火修炼，故意附在凡人身上逼她做自己的信徒代表，以作敛财收功德的工具的。而这凡人若有半点的反抗或者不情愿，便会被迫献祭，以血肉来平复“大仙”的怒气。
所以，唐小仙自觉对“献祭”这事理解得通透，噼里啪啦一通类比，没曾想，故事才一讲完却被允安猝不及防地禁了言。他禁言的方式突兀，手指一伸，重重堵上了唐小仙的唇瓣，不晓得什么叫做男女授受不亲。
允安一脸正色地嘱咐：“正是夜深妖鬼乱行时，莫要胡言乱语引它们注意，惹来不必要的麻烦！”
唐小仙不正经地想：允安的手指那样凉，怎么触碰起来却是烫的？
她脑子里胡思乱想，嘴上的动作便跟着不受控制，允安刚刚点化了她，她却傻愣愣地条件反射，一口咬住了允安的手指尖。
允安：嗯？？？
唐小仙：啊！！！
四目相对，是唐小仙此生最尴尬的一瞬间。她猛地退开半步，急中生智道：“我……我咬你一口便是要惩罚你总对我说谎！神仙不能欺负凡人！”
“说谎？我从未对你说过谎。”允安的拇指暗暗摩挲着食指尖上那个浅浅的牙印，心里头一时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酸酸涩涩，有些新奇。
唐小仙胡搅蛮缠地狡辩：“你不是说自己从来没有法器吗？现在不还是被我发现了这个能蛊惑人心的什么宝贝琉璃鼎！”
允安有些想笑：“这鼎是我与生俱来的东西，大约是我在山海境里的印记，非要算的话也只能算是我的手足皮囊之一，不能算做法器。”
唐小仙心里吐槽：那你的手足皮囊岂不是都很值钱？嘴上却不肯认输。
“允安，你说从没对我说过谎。之前却假装答应要离开，转头又隐了身形藏在我身边看笑话，这事怎么解释？不止如此，今天的车祸现场救我的也是你吧？能够在凡间掌控时空的神仙，我只见过你一个，你假借那焱木手串救了我，反手还将害我的人推下了桥，我知道是你！”
她的话音斩钉截铁，丝毫不给允安反驳的机会。爱情让人迷醉痴傻，却也让人万分聪明，在这21世纪的凡尘俗世里，怕是再也没有人能比唐小仙对允安更了解、更上心了。
允安活了几万岁，最近总是被一个弱小的凡人问到语滞。譬如此时的他，没法告诉唐小仙他确实曾经有那么一瞬的出尔反尔、有那么一刻的放心不下，所以才在车祸现场又一次救了她的性命。
一时语塞的允安嘴角紧绷，生硬地转移了话题：“你方才捡拾的这块碎片很危险，连无魂鼎都不能炼化，你还是离它远一点的好。”
话音落下，唐小仙才发现自己故意藏起来的鳞片状碎片竟然已经神不知鬼不觉地回到了允安的手心里，一时更加气结：这个假道士，最不老实！装作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原是故意分散自己的注意力要来抢碎片的！
她撇撇嘴正要发难，允安又冷不防地堵上了她的话头：“唐小仙，记住我说的话——喜欢和爱皆是虚妄，想都是错。有些事情，你永远都不知道或许才是最好的。”
自打遇见了允安，唐小仙不是被拒绝就是被教训，偏偏她还无力还嘴，连一个和老神仙辩论的机会都没有。她尚在眉头紧皱地琢磨着怎么才能撬开允安的嘴，旁边的允安却已经忘记了白天飞车救人的这一出，只释放了一缕灵力又一次将碎片投进了无魂鼎内继续炼化了起来。
他一边施法一边与唐小仙解释说，这琉璃鼎内有三层，分别炼化“人界、异界、天界”之物。为唐小仙炼化的傀儡替身归属第一层，而眼前的这个碎片是从那对蛇妖夫妇处得来的，便自动投入到了第二层，可结果却出乎了他的预料。
琉璃鼎跟着跳跃的大日金焰缓缓转动，允安施法的手势不变，表情却似在和谁拉锯不断，连额间渐渐渗出了一层薄汗。直至一盏茶的时间后，他终于勉强收势，彻底放弃了这次炼化。
“唐姑娘，这鼎本是我的天生之物，但它现在并不愿受我控制，大约是不能同时炼化傀儡替身和这块碎片。可惜，我并不知道这碎片的真正来历，所以也不明白为什么连大日金焰都拿它没办法。你瞧见了，来自异界的东西不受掌控是件非常危险的事，所以，之后的日子里请你务必在我的视线范围内，千万不要掉以轻心！”
大日金焰作为上古三大神火之首，亲传于古神大人，连仙骨、龙鳞都融得，却偏偏撼动不了这个奇怪的碎片，这让允安有些焦虑。凡人唐小仙不晓得这些，她一边嘟嘟囔囔着：“什么金焰神火，能比太上老君的三昧真火还厉害吗？”一边小心翼翼地凑上前去观摩那个正冒着青烟、明显炼化失败了的琉璃鼎，可就是这一眼，便又生出了事端来。
为保安全，唐小仙特意一手攥着允安的衣角才敢朝琉璃鼎迈近了一步，可下一刻，她的另一只手还是被一股荡漾而起的灵气狠狠划伤了。
猝不及防的血珠子喷溅而出，虽然允安已经在最快的时间内将唐小仙护在了怀中，却仍有一滴她的血珠子溅进了琉璃鼎内。一时间，金焰爆起，琉璃鼎伴着阵阵嗡鸣声急速地旋转起来，那块方才还在炉鼎内挣扎不休的碎片在接触到血渍的瞬间彻底安静了下来，很快就老老实实地脱鼎而出了，碎片表面则缓缓浮现出了一个古体的“贪”字。唐小仙献祭的那点血珠子正稳稳地嵌在了“贪”字的中心，像一颗殷红的痣，又像一个锁住了碎片灵魂的结界。
以血封灵，碎片得了封印便成了被炼化的命牌，这个突如其来的意外惊喜，让允安和唐小仙都震惊地愣在了原地。允安心中“咯噔”一声，彻底意识到了唐小仙的与众不同之处。唐小仙却举着自己受了伤的手指尖，一脸不敢置信的惊喜。
“允安允安！原来我就是那个天选之子？！这要是电视剧里，我就是妥妥的大女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