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侯府
从太极宫回了淮南侯府,聂放舟刚下轿子,还没踏进门,下人们已神经兮兮地迎了过来。
小厮搓着手堆着笑,“侯爷,您总算回来了。您的两位朋友等了一个下午了,你赶紧去看看吧。”
朔风古怪地看向聂放舟:“你竟然还有朋友这种东西?”
“本侯也第一次听说。”聂放舟摊手。
小厮说:“那二位公子长得可好看了,看起来可不像是普通人。”顿了顿,又道,“对了,他们还带了只吊眼金睛大白虎呢!”
淮南侯府的仆役要么是当年聂府的旧部,要么是聂放舟随手在街上捡回来的孤儿,老弱病残什么都有,人不多,头脑也不好使,不像老将军家的洪总管那么伶俐,多少透着点傻气。
“白虎?”聂放舟眉眼一挑,脚步飞快地进了府。
淮南侯府的庭院内载着几棵参天的常青树,随风簌簌地响着。树下躺着一只白毛金瞳的大白虎,白虎正躺在啃烤鸭,白毛上沾满了油光,几个胆大的小厮好奇地围在一旁。
一位杏衣公子正在给府上的嬷嬷把脉看诊,柔声叮嘱着什么,嬷嬷身后排着长队,接着想来问诊的。
来了两位不速之客,好似远方亲戚登门,府上一团和气。聂放舟头一回见自己府上这么热闹,脚步不由一滞。
见家里的主人回来了,毕月立马理了理衣服走到聂放舟跟前,颇为愧疚地说:“楼……侯爷,冒昧登门拜访,多有叨扰。我本想提前知会您一声的,但您一早就进了宫,实在是传不上信。”
聂放舟朝四周望了望,“就你一个人来了?”
毕月故意装傻道:“我不是一个人呀,还有太白呢。”
太白将鸭骨头吐了出来,不屑地给了他一个白眼。
聂放舟环顾周遭,不出声了。
毕月笑嘻嘻地问:“侯爷,你在找谁吗?”
一块石子从头上扔下,听得一个清朗的声音问道:“喂,你找我?”
聂放舟抬眼望去,青衣少年盘坐在黑色屋檐上,胳膊肘搭在腿上,单手托着腮,回望着自己。屋顶风大,他高高竖起的黑发发辫被吹得飞扬,墨绿色发带在蓝橙交融的黄昏中飘摇。眼眸清亮,意气风发。
无涯从屋檐上轻盈地跳到聂放舟面前,拍了拍手上的灰,说:“我怎么从来不知道,你在这儿还有个宅子呢?”
昏黄日光将聂放舟苍白的脸照得格外柔和,他倏忽一笑:“这么快就出关了?”
“两个月,不快。”
聂放舟抬手抚上他的脸颊,拇指指腹从下颚滑到脖颈。他说:“疤没了。”
无涯啪地打掉他的手,“干什么动手动脚的?”
转头一看,周遭人的眼神突然变得极其古怪。
毕月捂住太白的眼睛,“小孩子不要看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府上管事的大爷倒抽一口凉气,捂着胸口道:“侯、侯爷……也快到用晚膳的时辰了。老奴去准备些酒菜来招呼二位公子吧。”
小厮们也忙不迭道:“对对对对!天色不早了,二位公子就留在府上歇息吧,我们这就去收拾客房!!”
不待聂放舟吩咐,大伙儿都自觉地忙碌起来了。
无涯茫然地眨眨眼。
淮南侯府好些日子没像今天这么热闹了。
烧起炭火、挂上灯笼,厚重的门帘堵住了屋外寒风。烛火明亮,热腾腾的酒菜摆了一桌。
太白吃了五个烧鸡,肚子吃得圆滚滚,缩成了一小团白球,躺在毕月的腿上睡觉。毕月温柔地揉它的毛发,双手被捂得暖乎乎的。
屋内太暖,无涯只穿了一件单衣仍觉得热,一手扯着领口,一脚踩在凳子上,坐得像个大爷。
无涯来了侯府后发觉,府内的仆役大部分都是男的,偶有几个女人,也是上了年纪的大妈。他想起了从前听过的谣言,不禁问道:“你们府上怎么一个年轻丫鬟都没有?”
“怎么?想讨个丫鬟服侍?”聂放舟瞄他一眼,“出了门往南走,香怡院有的是漂亮丫头。”
无涯道:“不必了,我是怕您有什么隐疾。”
“本侯有没有隐疾,试一试不就知道了?”
无涯一翻白眼,又在桌子下踹了他一脚。
毕月捂住了太白的耳朵。
一位四十多岁的大爷端着一大碗酒酿元宵上了桌,乐呵呵地说:“公子您有所不知,咱们府上的人大都是聂府旧人,虽然年纪大了不中用了,但服侍人还是行。这几个小的,都是亲爹死在了战场上,孤苦伶仃,才被侯爷带回来养大的。丫头小子们长到十六七岁,但凡能独自在外谋生,侯爷都是不留的。”
他口中的聂府,指的是聂放舟的亲爹聂青锋的府邸。
聂放舟给无涯盛了一碗酒酿,“让年轻小姑娘留在我府上浪费年华做什么,本侯不做这种缺德事。”
大爷笑道:“可不嘛,咱们侯爷虽瞧着不正经,其实心可善了。府上的小丫头若是长大了嫁人,都是侯爷掏钱出的嫁妆。公子您尽管放心!”
无涯莫名其妙:“我放什么心?”
“老钟,你今儿这么这么多话?”聂放舟瞥他。
大爷姓钟,是聂府的旧人,聂放舟喊他“老钟”,旁的年轻人都称一声“钟叔”。
钟叔轻轻拍了拍自己的脸,赶忙退下:“老奴今日有些得意忘形了,说得太多了,这就退下。二位公子慢用,有需要随时吩咐老奴。”
一屋子的仆役鱼贯而出,屋内终于只剩下了三个人,清净了不少。
聂放舟抿了口桂花酿,瞄了一眼无涯,“现在没外人了,有什么话就直说吧。”
无涯指了指自己的左脸,“你脸怎么红了一块?”
见到聂放舟的第一眼,无涯就注意到他脸上的不对劲。这家伙的脸比小姑娘还白嫩,脸上那一点红印便衬得格外显眼。
聂放舟摸了摸自己的脸,发红的皮肤仍有些刺痛。
“热茶烫的。”他说。
“喝茶还能喝到脸上去?”
“不是喝上去的。是泼上去的。”聂放舟风轻云淡地说,“当今圣上泼的,不能上药,只能等它自个儿好。”
无涯将勺子往碗里一扔,溅了一桌的酒酿。
“你不是什么侯爷吗,就这么点本事?被人欺负了也只能闭嘴不吭声?”
毕月低声劝道:“你小点声。那可是当今圣上,被有心人听了去,是要惹麻烦的。”
无涯更不理解了,“毕月,半仙也是仙,你莫不是在人间住久了,见到人间的帝王也学会下跪磕头了?”
毕月被怼得哑口无言,干脆抿嘴不吭声了。
“行了,不说这事儿了。”聂放舟岔开话题,“我看你出关之后整个人都有精神了不少,怼天怼地的,看来椿树的果实果真有奇效。”
无涯这才想起来自己为何来此,他用抹布擦着桌子,说:“你送给我的剑鞘,我也看见了。”
“那本就是你的东西,谈不上是我送的。”
“我今儿来,就是想问这件事的。”是抹布在桌上留下水痕,无涯问,“是郭盟主动将剑鞘作为报酬送入十四楼的,还是你早就知道剑鞘在郭盟的手上,等着他送货上门的?”
聂放舟转了转酒杯,唇角轻勾,“有什么区别?”
若是前者,那一切兴许只是凑巧,可若是后者,问题可就多了去了。
郭盟藏了一辈子的宝贝,怎么就被聂放舟给发现了?聂放舟若预知了知道郭盟手上的底牌,那么白鹿台之祸究竟是孽缘情深惹出来的麻烦,还是有人在背后操控?当初白鹿台一出事,洪管家就循着信找到了十四楼,难道这也是巧合?
无涯早就知道聂放舟并非表面上看起来的那般吊儿郎当,身为十四楼楼主,身负秘密早已不是秘密。可无涯越是与他相熟,对他了解得越多,却越会觉得他深不可测,那些早就在心里扎了根却不敢问出的疑惑,再一次涌上了心头。
你究竟是谁?
你到底有几重身份?
你当初救下我,到底是为了什么?
无涯无声地凝视着聂放舟,许久许久不曾开口。
聂放舟避开他的目光,侧过头看着手里的酒杯。
“无涯兄。”
沉默了好一会儿后,聂放舟突然问:“你可想寻回辞仙剑?”
无涯微微一愣,然后重重地点头。
当然想。
辞仙剑是相里族祖辈传承至今的不世之剑,是已被摧毁的相里族留在这世间的唯一遗物。
“咱们做个交易好不好?”聂放舟斟一杯酒,推到无涯面前,“我替你寻回辞仙剑,他日,你也得帮我一个忙。”
无涯说:“杀人放火之事,不做。”
聂放舟莞尔,“你放心,那绝对是个对天下有利的大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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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宴散后,月白风清。
淮南侯府人少地大,多的是空房间,无涯、毕月和太白一人一件厢房,住得比十四楼还舒坦。
小厮们忙前忙后给他们收拾干净的床铺和日常用具,无涯百无聊赖地坐在院子里,手上提着半壶没喝完的桂花酿。
他叫住老钟,问道:“聂放舟住哪儿?”
老钟笑眯眯道:“您是想找咱们侯爷吗?从这个院子出去,穿过长廊、花园,再绕过琴阁,最后面那处便是了。”
无涯眉头一皱,“离这么远?”
老钟解释道:“咱们侯爷有个习惯,入了夜后最讨厌被人打扰,谁也不见,连服侍的小厮都不能过去,只有朔风一人守着他。侯爷此刻想必已经歇下了,您若有事寻他,不如等明天吧。您现在就是过去了,朔风那小子也不会让你进屋的。”
“这什么稀奇古怪的毛病?入了夜就不能见人了?”无涯转念一想,忽而想起了某个雨夜,“可我上次夜里敲窗寻他,他不也见我了吗?”
老钟叹了口气:“咱家侯爷打小就怕黑,小时候总说有鬼缠着他。特别是将军出事后,长公主她……”他说了一半停住,摆摆手,讪笑,“哎,老奴年纪大了,总是爱提一些陈年旧事,让您见笑了。”
“你说的将军,是指他爹聂青锋?”无涯漫不经心似的说,“外界都说他是死在南垣人手里,但真正的凶手其实是郭盟,对不对?”
老钟浑身一震。
看见他的反应,无涯登时有了答案,“果然是这样。”
无涯仰头饮尽桂花酿,将空酒瓶随手扔在一旁。
聂放舟从多久前就开始布局了呢?
从郭盟迎娶阿英开始,还是从他三年前救下无涯开始?
头脑有些发昏,月光倾洒于庭院,竟透着血腥的红色。
无涯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捂住自己发烫的脸。
他觉得,自己兴许是喝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