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前程
秣陵的夏季,一半是雨水,一半是烈阳。
无涯闭关两个月,躲过了整个夏季的暴雨烈阳,抓着九月的尾巴出了关。
不到两个月前,无涯还陷颠来倒去思索苏娘一事的来龙去脉时,几乎快被他遗忘了的韩承渊送来一份大礼。
穆龄离开后,韩承渊将他留给自己的木钗埋入了奉春山泥土之下,这木钗在地底扎根,吸收日光雨水,以极快的速度冒出了一截枝桠。
枝桠生出绿叶,绿叶开花,结出了一颗果子。
椿木结出的果子,千百年也难得一遇,凡人食之长生不老,仙人食之法力精进,比唐僧肉还稀罕。
这般花钱都买不到的好东西,韩承渊却想也不想,扭头送给了无涯。
韩承渊传话说,这果子是谢礼。谢无涯唤醒穆龄,亦谢多年前大殿外的救命之恩。
“看来他是想起来了。”
韩延祖将他爹的话悉数传达后,无涯只说了这么一句话,也不客气,抬手便将这份厚礼给收下了。
“想起什么了?”韩延祖懵懵然追问,无涯卖关子,毕月摊手,聂放舟无言。
当年是哪一年?大殿是哪座殿?
无人告知他真相。
无涯不是凡人,食下这果子,无法长生不老,也做不到精进法力。但好东西就是好东西。闭关两个月,六十天潜心修行,出关之时,浑身筋骨皮肉宛如重生。
陈旧的伤疤被抹平,骨骼的裂纹被填满,甚至连个头也拔高了几寸,他像一只褪去茧蛹的蝉,受尽三年皮肉折磨,终在今日化蝶新生。
出关的那一日,无涯尚未意识到自己身体的变化,和往常一样随手推开门。
嘭——
木门应声倒地,掀起一地灰尘。
秋日暖阳高悬,无涯将手掌捏成拳,一股温暖的力量在四肢百骸蔓延开。
“无涯兄?”毕月正走到门口,他看看无涯,又瞥一眼地上的门,“知道你两个月没出门了,但也不必如此着急吧?”
“毕月。”无涯简单打了个招呼,接着就问,“聂放舟在哪儿?”
毕月调侃道:“太白姑娘守了你两个月,今日实在熬不住才去歇了歇。你问也不问一句,张口就是打听楼主。她若晓得,可要寒心好一阵呢。”
“我只是……”无涯自己也是一愣,想解释,却又实在找不出借口。
毕月瞅他局促的模样,抿着嘴轻轻一笑,好心换了话题,“好了,别在这儿傻站着了。额坏了吧?走,我让厨房给你准备饭菜,顺便把太白叫醒。”
闭关了两个月,无涯却并不觉得饥饿,有一搭没一搭地加了几筷子菜,漫不经心地听太白天花乱坠地表达两个月来对师父的想念,同时不忘顺带着踩她的冤家几句。
“师父我跟你说,这两个月来我天天守在你门外,生怕你一个走火入魔出什么事,吃不下也睡不着,为了您提心吊胆!我已经连着两个晚上没合眼了,今天实在是困倒在门口才去眯了会儿,哪儿知道您偏偏这个时候出来了,真的是巧合,不是我偷懒。”
无涯拍拍她的脑袋,“嗯,为师相信你。你看你这脸都圆了一大圈,肯定是太劳累才肿成这样,不是吃出来的,对吧?”
太白咳了两声,挺直腰板道:“那、那是当然!我不像某些人,平日里看起来对你好,可到了你闭关的时候,立马就跑得没影了!知人知面不知心,师父啊,只有我才是你的亲徒弟啊!你切不能被外面的人迷了心!”
她不提还好,既然提到了“某些人”,无涯更忍不住要问了:“聂放舟去哪儿了?还有朔风呢?出远门了吗?”
太白哼唧:“他们俩啊忙着呢,这两个月基本就没在十四楼待着。”她压低了声音,伏在无涯耳边,“师父,我觉得他们肯定在暗中计划什么。”
无涯挑眉,“从何说起?”
“你觉不觉得十四楼今日格外安静?因为他们把说书先生全遣散了,就留了一个厨子和两个打杂的帮佣,十四楼要闭店了,其他人都用不上了。”
无涯刚出关,还没适应身体的变化,光是筷子就折断好几双,尚来不及顾及周边环境,只是隐隐觉得有些地方和过去不一样了。经太白一说,他终于恍悟,向来人声鼎沸的十四楼,今日实在冷清地吓人。
无涯皱眉,“闭店?为何?”
太白摊手,“我不知道啊。”
房门都没关,他们说话的声音早就传到了外头,毕月捧着一个方盒子进了屋,边走边笑道:“闭店是真的,至于为什么,就等楼主回来了亲自同你解释吧。”
毕月将方盒子推到无涯的面前,“楼主现在虽还没回来,但他嘱咐过我,等你醒了,就将这个东西交给你。”
“这是什么?”
盒子四四方方,呈长条状,无涯打开盒子,里头是一把没有配剑的剑鞘。剑鞘由白银打造,上头雕刻崇岭山谷,绿叶花枝。剑鞘光泽暗沉,散发着因太久未曾使用而沾上的灰尘和霉雨的气息。
太白凑过去瞄了一眼,疑惑道:“怎么只有剑鞘?”
无涯手掌颤抖,轻轻擦去剑鞘上的灰尘,郑重的姿态宛如在和老友握手。指尖触及冰凉玄铁的一瞬间,剑鞘猛烈颤动起来,一束青光冲破掌心涌入胸膛。
老马识途,宝剑认主。
“……辞仙剑。”无涯念出了它的名字。
四十年前,人鬼大战焦灼之际,无涯得名剑辞仙,一人一剑,在数万鬼军中杀出一条血路,一剑砍下鬼帝郁垒的头颅,彻底逆转了战局。
“辞仙剑的剑鞘为什么会在这里?”无涯紧握剑鞘,手背青筋暴出。
“这剑鞘,是郭盟为苏娘成仙所付出的报酬。”毕月说,“你闭关之后,将军府的那位管家将它送来了十四楼。”
“郭盟?”无涯蹙眉。
毕月道:“具体是怎么一回事我也说不清,大约只知道,四十年前你用辞仙剑斩杀鬼帝后并未将此剑带走,辞仙剑遗落人间,剑鞘与剑身分离,前者落到了郭盟的手里,而后者……却不知身在何处。”
在旁人眼中,四十年前斩杀郁垒之事是无涯一生中不可抹去的功绩,而对他本人而言,那实在算不上什么痛快的回忆。如今他垂眸思及过往,最先涌入脑海的,依旧是忘川河旁尸骸成海,群鬼如云,血腥的红云遮蔽月光,仿佛世间除了死亡再无其他。
无涯揉了揉眉心,缓缓开口:“当年鬼帝郁垒率鬼兵横渡忘川,我用辞仙剑砍下他的头颅后,因手腕失力而误将辞仙剑坠入忘川。我当时急于封印郁垒的魂魄,来不及顾及这件事,直到将郁垒封印进咸池后才重返人间。可待我回去时,辞仙剑已被人送往秣陵太极宫。我甚至为了找回此剑,化身凡人潜入宫闱……”
他说到最后顿了顿,“我没能将辞仙剑取回来就回了天界,没想到有朝一日,竟还能再见到它。”
“物归原主,总归是好事。”毕月宽慰道。
“宝剑认主,郭盟即使夺得了辞仙剑也没有什么用处,更别说只是一把剑鞘。他是如何得到的,又为何藏了这么久,直到死后才拿出来?”
物归原主,有这么巧吗?无涯费劲心力都寻不到的东西,聂放舟轻飘飘一抬手就送给了自己,怎么想都十分讽刺。
无涯面不改色地合上木盒,“说了半天,姓聂的到底去哪儿了?”
“楼主他……最近忙得很呢。”毕月语焉不详。
无涯追问:“忙什么?”
“忙着……迎亲。”毕月眨了眨眼。
·
太极宫内。
南垣公主和亲之事虽已订下许久,但每每朝堂提及此时,诸位忠臣必要吵得不可开交。从婚配对象到良辰吉日,没一桩事定得顺利。早朝之上又因迎亲使的任命而闹得脸红脖子粗,一群熟读经典的文官,竟似要打起来一般。
大祁皇帝到底看不下去,威严地清了清喉咙,指着角落里耷拉着眼皮快睡着的人说:“朕心意已决,迎亲使之位,非淮南侯不可。”
退朝后,聂放舟被皇帝留下,哈欠连天地踏进了金碧辉煌的赤乌殿。
“朕让你做迎亲使,就这么不乐意?”
皇帝十八岁临危登基,做了二十年皇帝,尚未至不惑之年,一双帝王眼却已练得毒辣锐利。
“朕知道你记恨南垣人,但如今南垣归顺我朝,两族即是盟友。你身为淮南侯,平日里做个富贵闲人也就罢了,关键时刻该出面时,可别给我大祁丢了脸面。”
这番语重心长的长辈教诲背后,是不容置喙的帝令。
聂放舟的觉醒了几分,躬身道:“陛下的命令,臣岂敢违抗。臣昨日听曲儿听得到了半夜,今日一大早上朝,难免有些困倦。望陛下恕臣不敬之罪。”
皇帝恨铁不成钢地摇摇头,“你也老大不小了,早该娶个夫人管管你了。你不愿娶杀父仇人的女儿,朕不强迫你。但这京城的各家小姐闺秀,就没有一个你看得上的么?”
“陛下不知道吗?”聂放舟故作惊讶,“臣,不喜欢女子。”
端茶的太监动作一僵,赤乌殿内鸦雀无声。
皇帝淡淡扫他一眼,“你这几年的事,朕有所耳闻。都说你在府外养了个人,连自己的王府都不回了。但朕一向信任你,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你一向有数。绝不会在这种事上自毁前程。”
聂放舟高抬着下巴,目光平视着面前身着龙袍的帝王,面无惧色。
他说:“臣需得有前程可言,才谈得上自毁一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