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肖像
来人稳稳地落在韩府大院,迎着众人惊颤的目光奔至榻前,面容阴翳,墨绿的眸子比夜色更难透出光亮。
安福当即跪了下来:“穆先生!您救救大人吧!大人快不行了!”
穆龄沉着脸厉声道:“你们若还想要他活,就都给老子滚出去!”
所有人都被穆龄赶了出去,他关上房门又设下结界,纵有人想戳破窗户纸偷看两眼,也什么都看不到。
韩承泽焦虑地问:“阿福,这个男人什么来头,他真的能救回大哥吗?”
安福跪在门外,支支吾吾地说:“他……他是大人在谢沐时的朋友,是个很有本事的人。过去也曾救过大人一命。若连他也救不了大人,小的真不知这世上还有什么人能救得了大人了……”
一个时辰后,天际已透出朦胧的晨光,房门吱呀一声被推开。如同被抽空了精血,穆龄踏出门槛,唇色青紫,步履蹒跚。
众人冲入房内,床榻上的韩承渊呼吸平稳,胸口的伤已被缝合,缠上了层层白纱。
只有安福一个人没有进房,他搀扶着穆龄,感受到对方的身体冷得像冰,不可自制地打着颤。
穆龄对他说:“送我……回奉春山……”
无涯听到此处,又忍不住打断:“穆龄是怎么把人救回来的?”
安福摇头:“没人知道穆先生到底是怎么办到的,他将所有人都关在了门外,不让人靠近。后来,我将穆先生送上了奉春山,眼看着他走进了椿君殿。他关上了殿门,我在外头守了一天一夜,既不见他出来,也听不见里头有任何动静。我在不安之下闯了进去,却见椿君殿内空无一人,只有后院内种着一棵高大的银杏树,枯萎凋敝,满地皆是落叶。”
韩承渊在病榻上躺了一个月后,身体逐渐痊愈。他刚能下地,就硬撑着身体去了奉春山,可说来也怪,他竟无论如何也走不进那片银杏林。
穆龄当年对他设下的结界,至今仍未解除。
他跪在林外,伤病让他瘦到脱相,双眼充血却无泪。
“穆龄,再让我见你一面吧……穆龄……”
回答他的却只有猎猎风声和落叶吹至身旁的枯叶。
从那之后,地仙椿君彻底从世间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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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山的路上,韩延祖的脚步有点打摆。
他这人一向爱听别人家的八卦,特别是些闺房秘事、猎奇秘辛,可万万没想到,有一天会八卦到了自己最尊敬的父亲的头上。
韩承渊,百年难遇的贤相,做官清廉公正,不食肉糜、不着锦衣,过着苦行僧一般的生活,一辈子没有任何可让人指摘的缺点。
在韩延祖的心里,他的这位爹就像做玉做的山,巍然崇举,高而不可攀。
可谁能料到,他爹年轻的时候竟然是个断袖!
断袖也就算了,竟然还是个抛弃老情人的无情负心汉!
他的人生观被颠覆了。
韩承渊不得不承认,他可能从来没有了解过自己的父亲。
比如说,方才在山上,无涯问起有关木簪的事情,安福说,这簪子乃是穆龄送的,他不知道这簪子有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只知道当年穆龄消失后,一切与他有关的东西都凭空消失了,连一件穿过的旧衣都不剩。
就好像他从没来出现在这世间,和韩承渊共度的岁月,不过一场醒不来的梦。
只有这枚木簪,是韩承渊所拥有的唯一与他有关的东西。
可在韩延祖的记忆里,他却从没见父亲戴过这枚簪子,根本不知道它对父亲而言有这样重要的意义。
安福叹了口气,解释道:“在你出生前,老爷日日都戴着这簪子,几乎从不离身。但在你出生后不久,有些嘴碎的大臣突然拿这簪子做起了文章,说着簪子乃是椿木所制,价值连城,是皇宫里都寻不到的宝贝。一时将老爷推上了风口浪尖。他没有办法,这才摘下了木簪,再也不戴了。那时你还小,自然是不清楚这些事情的。”
你还小,有些事你不明白。
韩延祖活了二十二年,也被人用这句话戳了二十二年的脊梁骨。
可是他从没打算去弄明白高深的人生奥义,他只是想知道,为什么自己会对关爱了他二十多年的父亲一无所知,难道从小到大他所看到的一切都只是假象吗?
可如果这些都是假的,那什么才是真实的呢?
韩延祖精神恍惚地下了山。
回过神来的时候,暮色四合,相府点起了灯,厨房炊烟不断。
韩延祖失魂落魄地踏过门槛,迎面走来一个小厮,手上端着一大盘纹丝未动的松鼠鳜鱼,边走边嘟囔:“真是见鬼了,老爷说今天有客人,让厨房准备这么多饭菜,结果一口没动就端了出来。什么客人啊,都不用吃饭的吗?”
他看见来人,当即住了嘴,请了个安:“少爷回来啦。”
“你刚才说什么了?”韩延祖拦住他,“再说一遍我听听?”
韩延祖打小不讲规矩,爱和下人嬉闹,没什么少爷的架子。故而小厮一点也不怕他,张口就说:“少爷你还不知道呢吧?老爷非说今儿府上有贵客,不准我们去书房打扰。可这客人也太奇怪了,都一整天了,送进去的菜一口都没动,成仙了不成?”
韩延祖的手搭在小厮的肩上,冷冷地问:“我爹请上门的客人,什么时候轮到你来多嘴多舌了?”
小厮见他情绪不对,当即跪下,“奴才知错。”
“我爹素来脾气好,也没时间管府里这些鸡毛蒜皮的事。但你给我记住了,这里是相府,不是菜市场,不留乱嚼舌根的人。你若还管不好自己的嘴巴,就给我收拾东西走人!”韩延祖愤怒地骂了一通,最后一挥袖子,走了。
小厮目瞪口呆地站在原地。
少爷今天吃枪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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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承渊不上朝的时候,大半的时间几乎都在书房度过。
韩延祖敲了敲门进去请安,看见父亲正伏案作画。
听见脚步声,韩承渊头也不抬,“有什么怒气都在外面发泄干净了再进府,不要对着下人乱发脾气。他们不敢违逆你,不代表你说的就是对的。”
原来外头的吵闹全被听见了。韩延祖垂头道:“孩儿知错了。”
他想给父亲倒茶,却发现桌上摆着两副茶具,一杯茶水已见底,另一杯仍是满的。韩延祖四处张望一番,并没有看见其他人的存在。
他闭上眼深呼吸两口,佯装没有发现异样,摆出一副没心没肺的笑脸,走到了父亲跟前。
“爹,你画什么呢?好多年没看见你作画了。”
韩承渊画的是一幅肖像画,画上的人一袭碧衣,长袖飘扬,他坐在石凳上,身后是连绵的金黄银杏。唯一奇怪的是,此人此景都画得惟妙惟肖,细致入里,唯独五官一片空白,没有被画出来。
这幅画已经完成了大半,韩承渊时不时抬起头看向对面的椅子,接着低下头,在画上添上几笔。就好像椅子上坐了个人,任他描摹。
韩延祖浑身的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在一番观察之后,他终于开始睁眼说瞎话:“爹,你现在是在……画对面那个客人,对吧?”
“嗯。”韩承渊侧头看过来,问,“你看得见他?”
“这、这有什么看不见的。你这问的什么奇怪的话?”韩延祖硬着头皮胡说。
韩承渊注视着前方的空椅子,安静了一会儿,接着问:“既然你能看见他,那你能不能告诉我,他现在长得什么模样?”
“额,他……他的眼睛……”问到细节处,韩延祖自然编不下去了,支吾了半天也形容不出来。
“你看不见。”韩承渊一眼看穿他在骗自己,搁下了笔,平和地说,“不必说瞎话哄我,你是我教出来的孩子,天生不善撒谎。我知道,你看不见他,可能还觉得我已经疯了。你跟小厮吵架,是怕他们知道这件事,对吧?”
韩延祖揪着自己的衣角,无言以对。
“没关系。我自己知道就好。他就在那里,就在我面前。”韩承渊老了,眼角沿着皱纹的纹路垂下去,勾勒出慈祥却又悲伤的情态。
他喃喃自语似地问:“可我为什么看不清他的脸了呢?是我太老了,已经将他遗忘了吗?还是他已经厌倦我了,不希望我再记得他。”
“爹……”
韩延祖的心跳得像打鼓,但他清楚自己几斤几两,不管是撒谎还是隐瞒,都逃不过他爹的双眼。
最终,他一咬牙,老实交代道:“爹,其实我今天去了趟奉春山。我在那里遇见了安叔。他跟我讲了很多你以前的事情。包括……穆龄。”
韩承渊并不惊讶。
他将目光挪到儿子的身上,望着他一身华贵衣裳下的懦弱皮囊,叹了口气,而后说:“这些事,我并未打算刻意隐瞒你。只是担忧你年纪尚轻,又从小在体面人家长大,难免不能接受这些事,本想过两年再告诉你的。但如今提早知道了,也没什么。
“我不是一个合格的父亲,你若以我为耻,我也很理解。你已经到了成家的年纪了,成婚之后搬出相府独自居住,也是合理的事。我会寻个理由,安排好一切。”
“我不是这个意思!”韩延祖连连摆手,瞪大了眼睛,有些慌张,“爹,我说实话,我确实没想到你有这样的过去。但你是我爹,养育我二十多年的人,我怎么能因为这种事就以你为耻?那我成什么人了!”
他是贤相家的不成器的独子,四书五经左耳进右耳出,功课一塌糊涂。但天赋难改,人品却可培养。他七八岁时就跟着下人一起在城外施粥、救济流民,看见和他一般年纪大的小孩子面黄肌瘦、衣衫褴褛,窝在家里难受了许多天。
对陌生人尚且如此,何况是父亲。
韩延祖艰涩地说出了心里话:“我只是有些事情想不明白。已经这么多年了,你到现在还是舍不得他,既然情深至此,当初……当初为什么又要那样对他呢?我不相信你是个薄情寡义之人,可我头脑笨,实在是想不明白。”
“我那时太年轻,也太自负了。”韩承渊说这话,双眼逐渐失焦,思绪飘回了过去,“我曾经以为,自己足够聪明,一切的事都能在我的掌控之中。可我却偏偏忘记了,朝政党争需要掌控,而两个人的相处所需要的,只是坦诚而已。”
他长叹一声:“祖儿,我累了,扶我回房歇息吧。有关过去的事,你若想知道,我日后可以慢慢讲给你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