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合卺
韩承渊离开的第一个月,谢沐迎来了几十年未遇的严寒天气。恶劣的天气里,也发生了一些不大愉快的事。
安福的母亲在这个月因病去世。穆龄给了他一笔钱,为母亲置办后事。
头七过后,披麻戴孝的安福神情恍惚地回到县令府,府内空荡荡的,穆龄站在屋檐下,遥望着一棵花枝凋谢的桂树。
韩承渊两袖清风,县令府本就没有太多仆从,他走之时又带走了两个书童,偌大的府邸竟一点人气也不剩,到处都是风吹树叶的簌簌之声,听得安福心中更加伤感。
穆龄披着墨绿披风,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容貌出尘却形单影只,像是一棵失去了根系的树,漂泊于世,无处停留。
这段日子,穆龄几乎日日待在府上,哪儿也不去,整日嗜睡。今天难得,竟能看见他清醒地走出房间。
安福对他说:“穆先生,谢谢您帮了我和我娘,我虽然没什么本事,但这大恩大德一定记在心中,日后就算为你和韩大人当牛做马,也要偿还这份恩情。”
穆龄沉默地点了点头,甚至未曾看他一眼。
这高傲的神仙很少同下人说话,与整个谢沐城都格格不入,只有在韩承渊面前才会又吵又闹,像个刻薄的小老头。
安福因丧母之痛而心绪繁杂,顾不上什么规矩,脑子一热便问道:“穆先生,凡人的性命原来这样脆弱,从生病到死去,不过十来天。我今日吃饭时下意识地盛了两碗,搁下筷子才想起来,我娘已经不在了。”
穆龄不语。
安福又说:“穆先生,听说你们神仙都是长生不老的,不会生病也不会死。这是不是真的?像我这样的人也能做神仙吗?”
他原本不期待穆龄会理睬自己,却意外听到了穆龄的回答:“大部分时候是这样。”
“大部分时候?难道也有神仙是会死的吗?”安福问,“人有生老病死,原来连神仙也不能逃过吗?”
穆龄的语气淡淡的:“为什么要用‘逃’这个字?生老病死本就是自然法则,衰老是岁月的沉淀,死亡是未来的新生。生死轮回,天地常新。永生不死者,才是逆天而行。”
安福抓了抓头发,老实说:“穆先生,小的愚昧,听不懂您的话。”
穆龄抬起手,风穿过指缝,感受得到风的存在,却什么也抓不住。
他说:“仙者依托天地灵气而生,但只有神才是天地本身。天地永恒,而其他的一切都是有尽头的,结局早已注定,不过是或早或晚的问题。”
他的声音很轻很轻,轻得好似在同自己说话:“这么漫长的岁月,已经足够了。”
安福听不明白。
韩承渊原本计划在秣陵待一个月,但月末却寄信来,称父亲的病比想象中严重,约莫还要再待上一个月。
月复一月,过了秋日、过了年关,直到春日来临,韩承渊依旧没有回来。
那段时日,穆龄如得了嗜睡症一般,成日昏睡,偶尔醒来,做的第一件事便是问韩承渊可曾来信,待得到那个令他失望的答案,便又倒头睡去。
他不吃不喝,不与人交谈,像一棵冬眠的树,虚度着仅剩的生命。
嗜睡令穆龄的思绪也迟钝了不少,直到满园花开,谢沐迎来了新的县令。安福仓皇失措地跑回来告诉他,韩承渊已被提拔回京。
直到此时,他才大梦初醒。
当日,穆龄决定亲赴秣陵。
年老的安福说:“我驾着马车与穆先生往北行去,路途迢迢,抵达秣陵之时已是仲春。”
无涯打断他:“慢着。你们难道是骑马去的秣陵吗?”
安福点头:“的确如此。当时穆先生的身体状况十分不好,每日里只有几个时辰是清醒的。我起初以为他只是嗜睡,之后才意识到情况不妙。可神仙难道也会生病吗?这个问题我至今也想不明白。”
聂放舟问:“你们到了秣陵之后,又发生了何事?”
安福道:“韩大人是秣陵城的名人,我们几乎不费力就打听到,他此刻就在韩府。穆先生得知此事很是高兴,连嗜睡症都好了起来。可待我们韩府门前,却见阖府上下张灯结彩,红绸高挂。那一日……原来是韩大人的大喜之日。”
三月十四,韩府大公子大婚,娶的乃是太傅家的幺女。
百姓传言,这桩婚事是太子殿下亲自牵线做的媒,郎才女貌,好不般配。
穆龄踏入韩府时,韩承渊穿着一身朱红喜服,正在接待宾客。穆龄面色平静如水,一袭绿袍与红双喜相衬,步履平稳地走到了新郎官的面前。
看见对方的那一瞬,韩承渊的脸上顿时血色全无,他甚至来不及堂皇,表情一片空白,如遭雷击。
韩承渊的父亲此时走了过来,望着来人询问道:“公明,这位公子是何人?”
长子成婚,了却父亲的一桩心事,韩父满面春风,步伐轻快,瞧不出有半点重病或偏瘫的迹象。
穆龄只扫了他一眼,便知,韩承渊过去在信中所说的种种,原来皆是谎言。
“公明,问你话呢?”韩父又喊了儿子两声,“这位公子是你的朋友吗,怎么不给为父介绍介绍?”
“他是……”韩承渊吞吞吐吐挤出两个字,再说不下去。
穆龄风轻云淡接过他的话:“在下一介布衣,身份卑微不值一提,韩公子并不识得我。在下听闻韩公子今日大婚,宴请全城儒士,宾客不分尊卑,故特来道贺。”
韩父大笑道:“即是如此,公明,你且好生招待这位公子。为父先去迎一迎郭校尉。郭校尉特地从江夏赶来,可不能怠慢。”
父亲一走,韩承渊方从僵硬中抽回神思。
“穆龄,我……”
他局促地张了张口,却发不出声。伸手摸到穆龄的袖子,对方却当即将手背到了身后,柔软的绿绸擦过指尖。
穆龄从怀中取出一枚剔透的翳珀,淡淡道:“这东西,原是给你准备的生辰礼物。如今送给你也不算晚。不是什么值钱的物什,你若不嫌弃,就收下它吧。”
那翳珀滑入韩承渊手中,冰冰凉没有温度。
他的手臂不可自制地颤抖起来。
穆龄柔和一笑,如花枝初绽。
他说:“祝公子和夫人,长相厮守,白头偕老。”
安福跟着穆龄走出韩府时候,眼眶竟已通红。
他磕磕巴巴地说:“穆先生,我觉得,韩大人他、他,他定然是有什么苦衷的。他待你这样好,小的一直看在眼里,他没道理、没道理会这么绝情。说、说不定是,被家里人逼的。”
穆龄却置若罔闻。
春日的秣陵城天清云淡、满城飞花,是个大好的吉日。穆龄踏上许久未归的旧土,几个月来第一次如此步履轻快。
从他的脸上,安福瞧不出悲伤或愤怒,却读出了几分释然。
像是一段艰涩的旅途终于走到了最后,不管那尽头是白昼或黑暗,至少一切悬而未决的问题,都有了一个答案。
走在行人如潮的街上,安福偶然听见一阵凄怆的二胡声。
穆龄停下了脚步,站在一对卖唱的母女面前,听那年轻的少女强做悲伤状,唱着自己并不理解的词:“了尔一生花烛事,宛转妇随夫唱。努力做、藁砧模样。只我罗衾浑似铁,拥桃笙、难得纱窗亮。休为我,再惆怅……”[1]
驻足听了很久后,穆龄突然问:“阿福,你饿不饿?”
安福摸着空瘪瘪的肚子说:“有、有点。”
穆龄将沉甸甸的钱袋抛给他,指着对面的包子铺说:“你去买点吃的,再顺带买几屉包子,送给那两个拉琴的人。”
安福找他说的做了,买了最大个的肉包子送给了那对卖唱的母女,又塞给她们几两银子,说是自家老爷打赏的。
办完这一切再回去时,穆龄却不见了。
安福守在包子铺门口等到天黑,他却再也没有出现。
穆龄扔下安福,独自离开了。
安福对年轻的后人说:“我始终等不到穆先生,只好又回头去了韩府。韩大人听闻穆先生失踪,当下便要去寻他。可周围的人都在催促,新娘子也在屋里等着喝合卺酒。韩大人几番犹豫后,终归没有迈出府门。待宾客散去,韩大人脱下喜服再去寻人时,早已找不回穆先生的踪迹。
“那日后,我便留在了韩府,韩大人交给我唯一的任务,就是找到穆先生。”
两个月后,安福尚未找到穆龄,秣陵城却出了桩大事。
太子造反了。
年纪大些的老人都会记得,延兴二十五年五月十七,太子姜琰逼宫之事败露,群臣起而讨之,老将吴辞亲自率兵杀入太极宫救驾,姜琰在神龙殿一剑杀死武帝后,自刎于赤乌殿。
那一夜,马蹄声、厮杀声彻夜不绝,秣陵城烽火连天。韩府紧锁大门,满府妇孺惊恐无眠。家中长子韩承渊在一日前入了太极宫,至今未归。
时至夜半,众人皆已疲惫不堪,突兀地传来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安福警惕地透过门缝看去,一位身着铠甲的小兵背着昏迷过去的韩承渊,大喊着:“快救人啊!韩大人不行了!”
安福开门让二人进来,只见韩承渊浑身是血,一道伤口贯穿胸膛。城中大乱,根本找不到大夫,女眷慌乱地为他止血,韩承渊的手脚却逐渐冰凉。
那小兵说,太子造反之时,韩承渊正在太极宫内。韩承渊虽是一介书生,却为救驾而提起长剑,寸步不离地守在神龙殿外,最终被太子军所伤。
可宫中既已乱成这样,这士兵又是怎么把人给救出来的?
安福当时却根本来不及问这些,韩承渊眼见着快死了,韩府的女眷抱着彼此哭成一团,二公子韩承泽也是眼眶通红。
混乱之中,无人发现韩承渊的新婚妻子早已不知所踪。
奶娘双手合十,哭天抢地:“佛祖菩萨观世音,救救我家少爷吧!他年纪轻轻可不能就这么走了啊!”
安福的眼中蓦地燃起一丝星火。
穆先生!
佛祖观音未必能显灵,但穆先生一定能救他!
可下一瞬,这星火又随即暗了下去。
穆先生早已不知所踪,又如何赶得来呢?
他心中思绪跌宕,耳畔响起婢女的惊叫。
安福闻声望去,只见房门大敞,墨色般浓稠的夜幕中,一抹碧绿的身影从天外飞来,裙裾飘扬,广袖灌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