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决堤
“傻小子,怎么把自己喝成这样了?”
碧衣男子拂去飘落在韩承渊发间的树叶,理了理他的鬓发。微凉的指尖触到他热得发红的脸庞,韩承渊在半醉半醒间睁开惺忪的眼。
他轻声唤道:“穆龄……”
叫做穆龄的男子轻笑一声:“不算傻,到底还认得我。”
“穆龄……”韩承渊又唤了一声,眉间微蹙,声腔里竟掺杂了几分哽咽,“穆龄,你来了。我听说凡人是不会轻易梦到神仙的,还以为你连场梦境都不愿意施舍给我。”
他说得委屈如斯,眼眶霎时通红,水汽氤氲。
穆龄的眼中划过一丝凄楚,他苦笑一声,轻抚着对方的脸颊,柔声道:“傻小子,我何时离开过你?”
韩承渊用脸颊蹭了蹭他的手心,像只讨人喜欢的小狗,感受着他掌心的温度。又伸出双臂,十指颤抖着捧住了穆龄的脸颊。
他一会儿委屈地想哭,一会儿又倏地大笑,他一字一顿地吟道:“风飒飒兮木萧萧……思公子兮徒离忧……”
穆龄敲了敲他的脑袋:“喝醉了还不忘念酸诗,书呆子。你这傻劲儿什么时候能……”
后面的话被滚烫的唇淹没了。
韩承渊不知喝了多少酒,心口的火从胸腔烧到了天灵盖,烧化了三纲五常、人伦大义,只剩下最本能的七情六欲。他的唇舌如火钳一样贴上了穆龄,笨拙地亲吻、啃啮,交缠的唇齿发泄着压抑多年的□□。
穆龄瞪圆了眼睛,墨绿色的瞳孔被韩承渊的面容填满,他欲伸手推开对方,却听见韩承渊的眼角滑落泪水,他低声哀诉:
“穆龄……你为什么不要我了……”
被叫住名字的人身子一颤,将眼前人紧抱在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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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安福一大早去县令府拜年。
韩承渊宿醉醒来,头疼难忍,却还是强撑着身子穿好衣裳,早早地准备好茶点以迎接客人。
安福来时,韩承渊抱歉地说:“团子和水饺是你送来的吗?我昨晚喝多了些,竟不知你来过。”
“是我娘让我哪来送给您的,感谢您这么照顾我家。”安福笑了笑,却不敢看着他的眼睛,“您以后喝酒还是不要在外面喝得好,夜里风大,当心身体。”
韩承渊问:“昨夜是你将我送回房里的吗?”
“啊……对,是小的。”安福咳了两声。
他眉眼微垂:“昨夜除了你,可有其他客人登门?”
安福道:“昨儿是大年三十,大伙儿都在家里吃团圆饭呢,有谁会来府上啊?”
韩承渊微不可闻地叹了一声:“也对,他……怎么会来呢。”
安福找了个借口迅速走开了。背过身的那一刻,他长长地吐了口气。
他不敢告诉韩县令,昨夜曾有一位碧衣公子来过,将昏睡过去的他抱进了房里。
那陌生公子早就发现了安福的存在,却只是淡淡扫了他一眼,伸出手指抵在了唇前。随即,他长袖一挥,人便消失在了黑夜里。
安福吓得坐倒在地,不知是遇见了妖怪还是鬼神,什么也不敢告诉县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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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去夏来,韩承渊步入弱冠之年,安福也一天天地窜起了个子。
天气一暖,全城的媒婆开始四处奔走,县令府的门槛都快被踏平了。韩承渊每日处理完公务已十分疲惫,回到府上还有一堆媒婆等着自己。他连着两日磨破了嘴皮子将人送走之后,彻底吃不消了,干脆撂挑子跑到了城外,每天直到深夜才回来。
主人不在家,媒婆们只好去找安福,向他打听韩县令的家世和品性,打听他喜欢的女子类型。安福道,我们大人心系天下,四海一日不平、他一日不成家,诸位姑奶奶真的不必忙活了!
媒婆们急了,这世上哪有不成家的道理?南垣不知何时才肯降服我朝,难不成他还一辈子不成婚了?怕是韩县令出身书香世家,看不上咱们穷乡僻壤小门小户吧?
安福赔笑道,奶奶们这是哪里的话?我们大人待百姓如何,你们还不清楚吗?他是压根啊就不……
他捂住嘴,险些说漏了。
姑奶奶们围了上来,追问,压根不什么?你倒是把话说完啊?
安福转身就跑。
当晚暴雨来袭,韩承渊披着蓑衣冒雨回府。
安福一见到他就哭:“大人,您这一整天跑哪儿去了?给你做媒的姑奶奶们差点把我的皮给扒了。您要不就挑一位长得最好看的小姐,把亲给成了吧。明年生个白白胖胖的儿子,多好啊!”
韩承渊恍若未闻,他脱下蓑衣,一身官服早就湿透了。
他面色铁青地说:“安福,你赶紧带上人去沐水河畔,只要是有手有脚的男人都叫上,人越多越好。把女人们也都喊出来,挨家挨户去喊人,特别是住在低洼地方的人家,让他们立马撤离。”
安福问:“大人,出什么事了?”
韩承渊沉声道:“洪水决堤了。”
安福后来才知道,韩承渊并不是为了躲媒婆才成日往城外跑的,而是在外转移城郊居民。雨季来临,沐水河的水位日日上涨,已超过警戒线。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加速了灾难的来临。
那一夜,谢沐城悬旗挂灯,满城锣声。
韩承渊带领着谢沐县的百姓,忙碌了一整个雨季。
抢修堤坝,安顿灾民,一切尚未太平又出现灾后疫情,人心惶惶;州郡的上级官员隐瞒汛情,多个县城洪水肆虐,沐水浮尸,经流谢沐。朝廷赈灾银被层层克扣,送到了韩承渊的手上时,只剩下杯水车薪。
韩县令不过一介儒生,被现实逼迫着走出黄金屋,直面这凡世残酷的一面。
山上的人家被泥石流掩埋,尸骨被挖出之时,母亲仍紧紧抱着怀里的婴儿;为救助伤患而染上瘟疫的老大夫,死前牵挂不下的儿子因抢修堤坝而被洪水冲走,杳无音讯;三四岁的孩子满身红疮,临去之前,小手仍攥着韩承渊的衣襟。
新鬼烦冤旧鬼哭,天阴雨湿声啾啾。
安福无数次以为,这个瘦弱的书生就要倒下了。他白净的脸庞经日晒雨淋而变得粗糙,整洁的灰袍也被泥浆染污,纤细的身躯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他的背脊却挺得更直,眼神更加坚毅。
每每韩承渊即将放弃之时,他都会走到后院,看一眼那株艰难生长的银杏。它养得并不好,像个面黄肌瘦的孩子,可它历经多个暴风骤雨,叶子都快掉光了却仍能再次抽出新芽。
韩承渊常常在这树下坐一夜,第二日换上官服,继续为百姓奔走。
无论有过多少牺牲,晴日总会在雨后来临。
洪水退潮,诸事落定的那一日,百姓们提着大包小包的谢礼来到县令府门口,安福却抱歉地说,诸位父老乡亲,请回吧,我们大人身体不适,近几日不方便见客。
韩承渊到底病倒了。
安福担心的这一日还是来临了,他将全谢沐的大夫都请来看过了,但县令的病却不见好转,反而愈演愈烈。安福千里迢迢从苍梧重金请来名医,那老者捋了捋花白的胡子,却只淡淡道一句,这是娘胎里带出来的病,老夫也无能为力。
又过了几日,韩承渊的意识渐渐模糊,成日昏睡,府上的嬷嬷已开始为他准备起了后事。
安福是在这个时候,再次见到那位碧衣男子的。
他当时以为自家大人没救了,偷偷跑到后院抹泪,一抬头,面前却站了一位绿衣长袍的青年,双眸如墨玉般剔透。
安福没见过什么世面,他只觉得,长得这样好看的人,一定是神仙。
“你上次做得很好。这一次,再帮本君一回。”碧衣仙人从怀中取出一瓶药丸,“把这个给他服下,一日一粒,连吃七日。”
顿了顿,又补充:“别告诉他是我给的。”
安福擦了擦眼泪,却不敢接。
仙人道:“你放心,我不会害他的。我若想做什么对他不利的事情,何必等到今日。”
他将药瓶扔进这小厮的怀里,背过身去。
安福从愣怔中回过神来,鼓起勇气问道:“那、那个……我能不能问您一个问题?您是不是叫做穆龄?”
仙人侧过头,“你认得我?”
安福摇头道:“不、不认得。但这几日,大人在昏迷中时常喊着这个名字,我想这个人应当是大人在秣陵的老朋友。也不知为何,就觉得除了您,应该也不会是别人了。”
穆龄垂眼望着地上的杂草,不语。
“您为何不亲自把药送给他呢?既然大人那么惦记您,不如与他见见?说不定见到您,他的心情也会好点。”安福不懂察言观色,想到什么就一股脑说了出来。
“照我说的做,其他的不用你管。”穆龄的声音冷了下来,掺着几分不容违抗的威严。
安福守在自家大人的身边,韩承渊堪堪醒来,他就捧着热水和药丸过来了,说是大夫新开的药。
药瓶一打开,一股清淡的草木香气弥漫鼻尖,
韩承渊将药丸攥在手心,手臂发抖,他激动地问:“这药……这药是从哪里来的?!”
安福强作淡定地说:“大人,您说什么呢?药当然是大夫给开的了,还能是从哪里来的?”
“这味道我识得。是穆龄,是他的味道……他来谢沐找我了?”他眼中闪过一丝光亮,却如一簇烟花旋即熄灭,“不,他若来了谢沐,又怎会不来见我……”
安福既不敢说实话又不敢撒谎,只好道:“大人,大夫说了,您这病要静养,您先躺下,千万别激动。”
韩承渊充耳不闻,支撑着虚弱的身体要下床去,声音沙哑:“穆龄,你在这里对不对?我知道你在这里……你一定在……”
他瘦削得连里衣都撑不起来,像风一吹就会凋零的枯叶,赤脚踩在冰凉的地上,脚步飘摇。
安福拼命地拦着他:“大人!大人你这是干什么,快回去躺着!”
安福不敢强行拉住他,说的话对方又不听,又急又无奈。
韩承渊跌跌撞撞走到门口,大门吱呀一声打开,满室药香泄了出去,微风吹进来。
穆龄站在门外,逆着晨光,周身散发着草木清香,与那药丸同一。
他对安福说:“你出去吧,这里交给我。”
话毕,将这不听话的县令打横抱起,强行将人塞进了被窝。
安福连滚带爬地跑出房间,不忘替他俩关上门。
他并非有意要偷听,只是实在安耐不住自己的好奇心,所以蹲在了房外,给窗户开了一道小缝隙,留心房内二人的动静。
好吧,安福承认,他就是在偷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