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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安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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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韩延祖跪在椿君殿的蒲团上,双眼紧闭,双手合十,口中念念有词:

    “大慈大悲救苦救难的椿君上仙,小生不是故意要拆你的庙宇,只是想帮你修修房子而已,住在一个不漏雨不漏风的家里,您一定会觉得更舒服的。切勿怪罪小生啊。”

    他对着仙人像磕了三个头,将三炷香恭恭敬敬地插进了香炉,缓慢燃烧。

    “上仙啊,修完之后你如果觉得满意,别忘了保佑保佑我老爹啊。我爹虽是丞相,但可是两袖清风从来不贪污受贿,一年到头都埋在公文堆里,对得起咱大祁子民。他还没看到我成家,还没抱上孙子呢,可不能就这么走了啊。”

    无涯倚在门口,沉默地盯着那模糊的仙人像。

    聂放舟走到他身旁,问:“你招他来这来干什么?你还是觉得,这事儿跟椿君有关?”

    “恐怕不只是有关系那么简单。”无涯转了个话题,“你知道为什么,椿君作为神仙本事这么大,但在人间却并没有多少信徒吗?”

    “不知。”

    “神仙和凡人的关系,大部分是单方面的。凡人信奉神仙,顶礼膜拜,神仙得了供奉,却说不出自己的信徒姓甚名谁、过着怎样的生活。但大椿一族是不一样的。”无涯说,“他们的族人,若决定庇佑了谁,那便不是一朝一夕的事,而是一生一世,直到那人死了为之,才算彻底结束。”

    聂放舟问:“这位椿君庇佑了谁?”

    无涯张口想说什么,身后有树枝折断的声音,他敏锐地回过头,之前遇到过的那位奇怪的老人家正在站不远处的树下。

    老人家佝偻着后背,抱歉道:“我听见此处有动静,就过来看看,并非有意打探。”

    韩延祖闻声望去,在看清来人后面露欣喜之色:“安大爷?好巧啊,你怎么也在这儿?”

    无涯问:“你俩认识?”

    韩延祖点头道:“是啊,这是安大爷,服侍过我爹好几十年呢。后来他年纪大了,我爹就给他一笔钱出府养老去了。安大爷,您这几年过得怎么样?身体还好吗?”

    “托韩少爷的福,老奴过得很不错。”安大爷问道,“老爷最近身体可还好?少爷怎么会来到这里?”

    “哎,我爹这两天过得挺不太平的。”韩延祖叹了口气,将这两天的事简单重述了一遍,“您说说,我爹一辈子无病无灾,这把岁数了还遇上这种事,跟一个不存在的人聊了一宿,不知道的还以为他真的有病呢。”

    他说完最后几个字立马呸呸呸改口:“瞧我这破嘴,瞎说什么呢。”

    “有些病病在身上,有些病可能病在心里。也许那个我们看不见的人,其实是存在的。”无涯插到二人中间,看向安大爷,“听说你服侍过韩相几十年,应该很了解韩相身边的朋友吧?不知道您可曾听说过一个人,他叫做穆龄。”

    安大爷身子一僵,眼神飘忽:“老奴、老奴……”

    韩延祖茫然问:“什么木什么林?谁是穆龄?”

    聂放舟帮腔道:“若当真是心病,那恐怕麻烦了。心病还须心药医,但我们这些人哪里了解韩相有什么心事?相府旧人大多遣散了,若安老先生也不愿帮忙的话,也不知还有谁托韩公一把。”

    他低声自语般说:“韩公树敌不少,若得病之事传出去,定会被不少人拿去做文章,到时候……”

    “有些事情,我本该是带进棺材里的,可如今……”安大爷沉默了很久,终究抵不过身旁人一句又一句的诱导,“哎,这样吧,你们随我来,我慢慢说与你们听。”

    奉春山的半山腰上有一间小院子,安大爷在家里养了两只猫、三只鸡,种了些蔬菜。除了偶尔下山采办一些必需品,大部分时间都隐居在山上,生活简单。

    安大爷给三位年轻人倒了热茶,坐在竹椅上缓缓道:“这个房子,是韩大人出钱为我建的。他担忧我年纪大了照顾不了自己,曾多次派人接我下山。但我年纪大了,适应不了别处的生活,在这山里也乐得自在,故而就这么待到了今天。”

    无涯猛灌了一大口茶,什么味道也没尝出来。聂放舟坐在他身旁,为他添满水。

    韩延祖坐在对面,一会儿搓一搓手,一会儿扯一扯衣服的皱褶,心中颇有些不安。

    “方才这位公子问的穆龄先生,老奴自然是记得的。”安大爷长叹一声,“老爷初到谢沐时,正值人生低谷,若不是那位先生出现,很难想象他要如何独自撑过那三年。”

    他一开口,韩延祖的心就提了起来。

    老人家道原名安福,生于谢沐,与韩相的初次相识源于四十多年前。彼时,韩承渊不过一个小破县城的小县令,无人知道,他竟会一路走到丞相的位子,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延兴年间朝廷党争激烈,太子党与贵妃党对峙,韩承渊入了官场却依旧不通世故,两方的拉拢皆被他婉拒。但乱世之中想要保持中立谈何容易,他两边都不讨好,结果却是两边通通得罪。在翰林院待了不过一年多,就因私下妄议太子,而被贬去谢沐县做县令。

    谢沐县位属苍梧郡,山遥水远,地小民穷。名动京城的状元郎,仕途刚起就被踢去了这么一个穷山恶水的地方,明眼人都看得出,韩承渊这次是得罪了个大人物,有意要他好好吃些苦头。

    韩承渊既不伸冤也不抱怨,坦然地收拾了行囊,携了几个家丁,赴任谢沐。

    安福道,他那年十三岁,跟着亲娘在一户人家做小厮。听别人说,住在这里的是即将到任的县令老爷,他以为那会是个三四十岁的老头子,直到初见那日才知,县令大人是一位年轻男子,姓韩字公明。

    安福从前听闻,秣陵城繁华,住着无数公子小姐。而韩公明只穿了一身灰布长衫,发间插着一根瞧着不值钱的木簪,朴素至极。他也没带什么贵重行李,除了衣裳便是一大堆看不懂的书,千里迢迢从秣陵拉过来,竟也不嫌沉得慌。

    这位韩县令温文儒雅,衣服纤尘不染,走近了还能闻见一股淡淡的桂花香。特别是那张脸,比安福见过的所有女孩子都要白嫩。安福从小没上过学,最羡慕十指不生茧的读书人,初逢一面,便对曾经的状元郎生出了敬畏。

    谢沐县比不得秣陵,连县令府也透着一股穷酸气。但韩县令只要有个读书写字的地方就够了,对吃穿用度不大上心。

    惟有走到后院的时候,他看着未经修剪的杂乱灌木,问了一句:“此地种得了银杏吗?”

    安福那时还不明白他为何要问这个,便只说:“这是您的宅子,自然种什么都是可以的。”他觉得这县令似乎不大爱讲话,便主动提了句:“大人您很喜欢银杏吗?”

    韩县令脚步一滞,微微颔首,轻声道:“嗯,很喜欢。”

    被贬到偏远的小城做县令,对韩承渊来说本是种处罚。但他泰然处之,从修堤建坝到调解夫妻吵架,事必躬亲,不到一年的光景已深得民心。

    眨眼间,在谢沐的第一个新年就到来了。

    在秣陵时,每年的大年三十都是穆龄陪着韩承渊一起过的,穆龄爱饮酒,几壶竹叶青下肚,话便多了起来。总是逼着韩承渊喊声“爹”来听听,不喊就不给压岁钱,一副泼皮无赖的模样,闹得韩承渊哭笑不得。

    隔天一大早,穆龄就会将韩承渊揪起来,逼着他回趟韩府,给亲爹和后娘拜个年。韩承渊心中虽不愿,却还是会依他的话去做。

    而今年,韩承渊的身边既无家人陪伴,更无穆龄相随,下人们都回了各自的小家与亲人作伴,原先偌大的县令府内只他一人形单影只,在异乡陌土,成了真真正正的孤家寡人。

    安福家中只有自己与母亲两个人,上个月母亲摔伤,至今仍在家休养。韩承渊体谅他们母子生活不易,替他们还清了药铺的债钱,还命人送来了不少米粮油鱼。安大娘心中感激,又可怜韩承渊孤苦在外,亲手做了团子和饺子,让安福给他送去。

    那夜,县令府内空荡荡的,大红灯笼在夜风中晃动,火光摇曳。安福去了书房,却发现老爷并不在,一路晃到后院,才在树下看见了一个人影。

    韩承渊来了谢沐后,并未修葺府邸,只在后院里亲手种了几棵银杏树。

    银杏树的生长周期很长,生长速度也很慢,韩承渊没有种植草木的经验,却又不让旁人插手,起初种了几棵树苗都没能存活下来。安福曾建议他种点别的,他却死心眼似的,非银杏不种。折腾了几个月后,终于有了如今的这棵幼苗。

    谢沐的冬季并不寒冷,韩承渊穿着湖蓝色的新衣,就坐在他手植的银杏树下。小院漆黑,满天星辰,灯笼挂在树梢上,暖色的光照出他两颊的绯红。

    安福刚想张口喊他一声,却瞥到他手里的酒壶,声音卡在了嗓子里。

    韩县令是从不喝酒的。

    下人们私下里总开玩笑,他们家老爷像是玉雕出来的小菩萨,不喝酒也不近女色,也没什么其他嗜好,休息时不是看书就是练字,偶尔心情烦躁了便点上檀香,抄经静心。

    大伙儿都惊讶,他年纪轻轻怎么如此清心寡欲?像是明天就准备剃度出家、升仙得道了一般。

    而在所有人都看不见的这个夜晚,韩县令竟喝起了酒?

    那是竹叶青,韩承渊前几天差安福去苍梧县买的好酒,他当时还以为这酒是送给别人的,没想到竟是给自己预备的。安福一时慌了,不敢再上前。

    韩承渊已经醉了,新做的衣裳沾上了湿润的土壤,两鬓发丝凌乱。他的脸上红云乱飞,眼神迷离。喝空的酒瓶就倒在一旁,他仰起头,凉酒浇进咽喉,胸腔却越发滚烫。

    “木……林……”

    他胡乱地念着什么,像是什么人的名字,又像是醉后的梦呓,一声又一声,反反复复地念着。

    安福想到,其实韩县令也不比自己大多少岁,他甚至未满二十。旁人在这个年纪忙着娶妻生子,他却仕途潦倒、无人赏识。他不是什么不食人间烟火的玉菩萨,只不过在这穷乡僻壤,无人与他相知,悲喜嚼碎了,只能往肚子里咽。

    星夜吹过清风,满院常青树簌簌作响,青绿飘落,树叶如阵雨一般挥洒,阵雨之后,一位碧衣男子凭空出现在了这场朦胧夜里。

    安福以为自己眼花了,使劲儿揉了揉眼睛,只见那男子蹲在韩县令的面前,灯笼的红光照亮他棱角分明的侧脸。

    都说韩县令生得温润如玉,没想到这世间竟还有比韩县令更俊秀的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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