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寻师
三年后。
秣陵三月,满城芳菲。悬铃木疏阔葱茏,鸟鸣啁啾,远处的太极宫庄严肃穆,金龙王气盘旋于半空,如崇崇泰山镇压城池。
午后天气转暖,街市往来繁忙。熙攘人群中,一位小姑娘停驻在茶楼门口,抬头仰视着木匾招牌上“十四楼”三个大字,盯了好一会儿。终于,她嚼完最后一口肉包子,油汪汪的手在衣服上擦了擦,迈步走了进去。
这小姑娘约莫十四五岁,包子脸圆滚滚的,瓷白的皮肤透着粉色,梳着两个丸子发髻,比年画上的胖娃娃还讨喜。偏偏也是这样的小姑娘,身后背了把半人高的长剑,碧蓝色的眼睛朝好奇的路人一瞪,杀气纵横。
十四楼是一家极其长寿的茶楼,在秣陵城开了有几百年,熬死不了三个朝代数不清的皇帝。楼内的茶客们大多是钱多事闲的熟客,每日午后往老位子上一坐,同两三里老友畅聊国家大事、风月奇谈,听一听说书先生谈谈三界奇闻,直至日落方走。
小姑娘穿过嘈杂的人声,在一张张桌椅间穿梭,时不时逮住几个年轻男人,扳过人家的肩膀,卯着正脸好一阵嗅,然后失望地松开对方。被打扰的客人们简直莫名其妙,却又忌讳她身后厚重的长剑,敢怒不敢言。
就这么逛完了整个一楼,终于有堂倌将她拦了下来。
堂倌用肩膀上的毛巾揩了揩手,陪着笑脸说:“这位客官,您找位子吗?小的带您去二楼。“
小姑娘停下脚步,上下打量对方一眼。仰着下巴道:“相里无涯在哪里?”
堂倌眨巴眨巴眼,“小的认识向公子,也认识李公子,却从未听说过什么相里公子。”
小姑娘推开他,“那你别挡道,我自己找。”
这姑娘个头不高,力气倒大得很,堂倌也是个二十来岁的壮小伙,竟被她推得一踉跄,直直往后倒去。
“阿贵,小心点。”
温柔的声线仿佛是从天上飘过来的,堂倌被一位杏衣青年扶住,他站稳了脚步,恭敬地喊了声:“掌柜。”
掌柜同他点头笑了笑,转头看向那小姑娘,柔声问:“姑娘请留步。”
这位青年不仅说话好听,长相也极为出众,明眸皓齿,朱唇点殷,白皮肤瓜子脸,细腰纤纤,恍若画中美人成了真,一眼就望得人心神荡漾。
小姑娘没见过世面,第一次见到这样漂亮的人物,当即呆住了,愣了半天才憨傻地吐出一句:“神……神仙姐姐?”
“神仙姐姐”掩嘴轻笑,“姑娘误会了,在下是十四楼的掌柜毕月,是个男子。”
“对不起!你长得怪好看的,我还以为……”小姑娘红了脸,说话都有些结巴,“你、你叫我太白就行了。”
“长得像女人又不是什么侮辱人的话,太白姑娘不必紧张。”毕月温和地笑了笑,眼角弯弯,像悬于众星之中的一轮弦月,“方才听闻,姑娘在找人?不知您要找的相里公子是个什么模样,十四楼往来宾客众多,在下兴许见过。”
他这么一笑,太白的骨头都酥了,将自己的来意一股脑地吐了出来:“我找相里无涯,他是武功很好的剑客。他个子挺高的,比掌柜您还高一些,比你也结实一些,不过没你这么白嫩。眼睛很好看,是杏仁眼。”
她形容得乱七八糟,毕月却似乎听懂了,“您口中的这位公子,在下似乎是见过的。但旁人的行踪,在下不敢随意透露,不知姑娘是他的什么人?”
“相里无涯是我师父!我是他的徒弟!你看,这是他的剑!”太白取下背后的青铜宝剑,碧绿色的眼睛烁烁发光,“你当真见过他?”
毕月接过她的宝剑,抽出一截,只见剑身上刻着“焚景”二字,眉头一皱,脸色也沉重了几分。
“这剑你收好,切勿再让旁人看见。”毕月将宝剑还给太白,却见她抬起胳膊,袖子里是一只肉嘟嘟的爪子,白色毛,爪尖锋利。他替太白拉起袖子,提醒道:“太白姑娘,藏好爪子。”
太白瞳孔一缩,警惕地后退三步。
毕月平静地看着她,“姑娘,这里不方便,我们借一步说话。”
他拉着太白的袖子要往楼上走,脚步却骤然一僵,毕月不知感应到了什么,蓦地回头看向大门。
一位身材魁梧的黑衣男子走了进来,堂倌殷勤地迎了上去,问他喝点什么。男子并未作答,只是木然地盯着对方,黑色的瞳孔如滴入水中的墨汁,倏地朝外扩展,将整个眼珠染成了黑色。
毕月撇开太白的手,大喊一声:“阿贵,小心!”
名叫阿贵的堂倌茫然地朝后望了一眼,下一瞬,黑衣男子化作了一头通体黑毛的巨熊,他仰头咆哮一声,一爪捏爆了堂倌的脖子。
扑通。
血肉四溅,阿贵的脑袋滚落在地,临死之前仍未闭眼。
十四楼的喧哗声骤然安静了下来。
片刻后,人群爆发尖叫。
毕月的身后腾地张开一对硕大的翅膀,羽毛颜色从根部至翅尖逐渐变浅,从深杏色晕染为浅黄,他同时捻决,一道结界便如巨大帷幕般从天而降,封锁住十四楼所有进出口,隔绝了楼外人世。
他大喝一声:“诸位,得罪了!”
只听得一个弹指,惊骇的人群眼皮一耷,就地昏睡过去。
太白一屁股跌坐在楼梯上。
我是不是走错地方了?这里不是人间吗?
茫然间,毕月已飞身腾空,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把长剑,剑尖对准了眼前的黑熊。
他那张比女人还柔美的脸此时紧蹙双眉,满目愤怒地质问:“墨公子,阿贵与你无冤无仇,你为甚杀他!今日若不给一个交代,休想走出十四楼!”
这黑熊足体格庞大,足有十尺高,他嚷道:“把阿鲤还给我!你们这群多管闲事的畜生!阿鲤是我的妻子!你们有什么资格拆散我们?”
毕月冷声道:“你当初强迫鲤鱼仙嫁给你,婚后又对她百般毒打,她若早一点看清你的真面目,也不会自己的亲生孩子都保不住。楼主已将鲤鱼仙送回东海娘家,你来迟了。”
“你们抢走了我的阿鲤,我的女人!我要你们所有人付出代价!”黑熊精咆哮三声,浑身黑毛如树立。他挥舞着尖锐的利爪,朝毕月扑去。
毕月沉着地抬起长剑,抬手一劈挡住熊掌的攻击,爪尖擦过刀背,火星四溢。他又一脚揣上它的肚子,巨大的黑色毛团飞了出去,在地上砸出一个大坑。
黑熊狼狈起身,余光瞥见躺倒在地的凡人,抬手就要去捉。地底突然钻出硕大的冰锥,瞬间穿透了黑熊的手背。
一头白虎如闪电般窜过,她仰头长啸三声,寒风霎时袭来,地面结上了一层冰霜,所有昏睡的凡人被冻住,厚重的坚冰将他们围成人蛹。白虎长尾一扫,冰俑们如球一般从后门滚入了后院。
黑熊被激怒,拔出染血的冰锥原地摔碎,他大步上前擎住白虎,拽着她的尾巴在空中甩了三圈,狠狠拍在地上。
白虎的前腿当场骨折,满脸是血地趴在地上,不能动弹。黑熊抬脚欲将她踩成肉泥,一道绿影窜过,黑熊动作一滞,白虎消失无踪。
绿色的人影落在了二楼走廊,将白虎轻轻放在了地上。
太白在疼痛中睁开双眼,眼前的人仍是记忆里那个模样,二十岁的少年模样,一身青色衣衫,琥珀色的眼睛澄清无暇。但他又变了许多,人瘦了,紧绷的下颚线勾出嶙峋的棱角,鬓角碎发下藏着几道早已脱痂的疤。
少年从衣袖里掏出一个药瓶,道出一粒药丸塞进了太白的嘴里,边摇头边说:“为师教过你什么来着,打不过就跑,乱来什么?你死在这里,都没人替你收尸。”
他的语气谈不上温柔,嘶哑的嗓音更像是被火灼过一般。太白愣了愣,险些因为忘记吞药丸而噎死自己,被自己的口水呛得一阵猛咳。
少年在她的额头上弹了一下,笑道:“许久不见,你还是和之前一样笨。”
他几百年如一日地束着马尾,只是银白发冠变作了俭朴的青色发带,锦衣仙袍变作了粗布麻衣,黑色长发里甚至添了几根银丝。但眉眼间透出的意气风发,却尤甚从前。
他是相里无涯,是太白三年未见的师父。
太白一把攥住他的衣角,撕心裂肺地喊:“师父!师父我终于找到你了!我以为你死了呢师父!!”
少年瞥她一眼,“腿都折了,还不躺好?”
太白根本听不进他的话,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诉:“我找了你三年啊师父!他们都说你被碾成肉泥了!呜呜呜,我就知道你不会死的!”
毕月给了黑熊精一击后飞到二楼,正瞧见师徒相认的感人一幕,惊讶道:“这小姑娘真的是你的徒弟啊。”
无涯点了点头,从衣服上撕下一块布给太白包扎腿,同时说:“我得照顾小白。麻烦你暂时挡一挡那狗熊,别让它上来。”
毕月点头,“你放心,我能应付。”
话毕,他一跃腾空,一剑割在黑熊精的后背上,削去他大片皮毛。
待无涯处理好太白的伤时,胜负已快见分晓。
黑熊精此时正上蹿下跳,被毕月揍得很没有尊严。毕月身躯轻盈,动作敏捷,长剑数次擦着黑熊精的头颅而过,它的两只耳朵已被割伤,头顶的毛发也被削秃了,黑毛满屋子乱飞。
黑熊精被搞得精疲力尽,心生逃跑之意,然而四周出口都被结界封锁,他无路可走,只好一爪子扒住二楼栏杆,翻身往楼上逃。毕月疾疾追来,黑熊屁滚尿流地继续往上窜。
无涯打了个哈欠,觉得按这架势,自己也无需上前帮什么忙了。
太白的手心里仍然攥着他的衣角,生怕他下一刻就跑了似的。她问:“师父,你为什么会在这里啊?你既然活着为什么不联系我,还……”
“嘘。”无涯打断她的话,“看上面。”
太白茫然看去,黑熊精已爬上了四楼,举着一块断木和毕月对峙着。
毕月的瞳孔是明亮的金色,他苦口婆心地下达最后通牒:“墨先生,你修行百年实属不易,现在伏法还有路可回,切勿一错再错。”
无涯掏了掏耳朵,“这小子上辈子别是个和尚吧,婆婆妈妈的。”
黑熊咆哮了两声,嗓音却已嘶哑。
斗到这个份上,他已遍体鳞伤,熊毛都被削了个大半,志气早已熄灭,心神摇晃不定,犹豫着是否改投降。
天人交战之际,它身后的厢房却突然开了门。
“大白天的吵什么吵?小爷我喝了一夜的酒,头疼得很。有没有醒酒汤,给爷来一碗!”
一位身穿锦袍的青年揉着太阳穴走了出来,他睡得头昏脑涨,脑子还没清醒,掀开疲惫的双眼,瞧见门口站着个毛茸茸的黑熊,不合时宜地说了句:“这什么东西?十四楼新来的吉祥物?”
毕月手里的剑顿在了半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