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凌迟
相里无涯受处死刑的那一日，天晴无风。
青鸾翱翔于大荒的天空，九天星河如棋盘悬于头顶，层叠缭绕的祥云背后，隐约可见来自天宫的金光。
纷乱的脚步声打破了三途河清晨的宁静，大荒诸族拖家带口齐聚河畔，等待着见证一场公开的杀戮。
天梯自云端而下，金光熠熠不可直视。十二位天兵身披银白盔甲，面色肃穆地押解着一位少年踏上大荒陆地。
那少年身着囚衣，双手双脚拷上了玄铁枷锁，每一步都有千金之重。铁锁发出叮铃的脆响，每一声都似死亡的召唤。
少年身形瘦削，嶙峋的背挺得笔直。棱角分明的下巴微微高仰，目视前方，瞳无焦点。他神色平静，脚步从容。
大荒众仙站在道路的两旁，唏嘘感叹：
“可悲啊！相里族昔日何等辉煌，竟毁在此等败类之手！”
“他杀了全族上下七十三人，如今再一死，相里族可就彻底灭族了啊！”
“哼！与其由这样的后人践踏祖宗，倒不如灭了的干净！”
众仙滔滔不绝，少年听着一切，无声勾起嘴角，干裂的双唇渗出血色。
这少年名为相里无涯，乃是相里族的后人。
相里族的师祖乃是凡世的一对帝后，三千年前三界混战，帝后率领人界与仙界结盟，立下赫赫战功，战争之后双双飞升成仙，居于大荒东岸的旸谷。二人以相里为姓，招收弟子、传授剑术。
相里族的族人以骁勇善战、剑术无双而闻名海内，仙界几次对外征战，相里族皆立下大功，凌霄殿一封再封，一赏再赏，相里族如迅雷般跻身四大家族之列，与龙族、凤族、麒麟族比肩。
三千年间，相里族走出过无数传奇人物，其中最为人所乐道的，便是战圣相里无涯。
相里无涯乃是医圣相里慈与凡人所生的孩子，半人半仙的血统注定了他此生若不能成为一位披荆斩棘的英雄，便只能是个不受待见的庸人。
他到死都没活过三百岁，与永恒的天地而比，他的一生不过眨眼一瞬，却在史册上留下了最为浓墨重彩的一笔，成为灿烂千年的相里族的绝唱。
其中有这么几件事，是天族诸仙永远聊不厌的话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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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件事发生在相里无涯七十岁之时。
彼时，天宫的六皇孙强娶涂山家刚满十岁的幺女，大荒诸族不敢与天族为敌，都默契地噤了声。相里无涯却义愤填膺，当即御剑飞天截住半空的六皇孙，将其一顿猛揍后扔进东海。六皇孙灌了一肚子盐水，险些折去半条命。相里无涯也因打伤天族，被族长痛骂一顿，关进了旸谷地牢。
谁料半个月后，天族太子押着六皇孙亲临大荒，先给涂山家的道歉，再来旸谷向相里无涯致谢，称他是少年英雄，侠肝义胆，特邀其前往天宫切磋剑法。
相里族长受宠若惊，相里无涯却拒绝了邀请，打着哈欠回屋补觉去了。
不久后，太子又推举相里无涯参加不周山论剑，他这次不再拒绝，手执一把青光宝剑登上了不周山，同多年蝉联榜首的麒麟少主打了三天三夜，挑衅似的将对方的红发削了一大半。
最后一剑，相里无涯的剑刃抵在麒麟少主的脖颈上，他眉毛轻挑，抛出三个字：“我赢了。”
自此，相里无涯之名，天下皆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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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件事，发生在相里无涯二百三十一岁时。
那年，鬼族攻入凡世十九州，人间大乱，王族向天界求援。天界刚从混战中恢复，百废待兴，不愿意掺和此事。
凌霄殿假模假式地招募志愿兵，百族之内无一人响应。直到招募截止的前一日，刚刚出关的相里无涯踏进了凌霄殿，请愿前往十九州一战。
他到达人间时，鬼族已占领了十九州的北方边境，势如破竹。相里无涯寡不敌众，一人难以抵抗千军，被鬼军追着打，颇为狼狈。直到七日后，他的师兄相里昌鸿领着师弟师妹前来支援，并为相里无涯带来了一把宝剑。
此剑名为辞仙，乃是相里族的传世名剑。
得了支援，相里无涯信心大振，率领诸人潜入北境，直捣忘川。
鬼帝郁垒头戴十二旒冕冠，黑袍长刀，领兵驻扎于忘川河畔，昌鸿等人引诱牵制住鬼兵，相里无涯手执银白长剑与郁垒正面对决。辞仙乃上古神剑，威力无穷，又得执剑者善用，剑气横扫千军。
奈何桥下，相里无涯一剑砍下鬼帝的头颅，群鬼咆哮。凡人大军趁机在北境发起进攻，失去统帅的鬼兵溃不成军，纷纷逃窜，退回了奈何桥的另一头。
鬼帝肉身被毁，魂魄犹存。相里无涯将他的魂魄封印入冕冠之中，又将冕冠镇压于咸池之底。他向三界宣告，宣告冥府已被天界碾在了脚下。
一年后凌霄殿上，天君大封天下，相里无涯被封为战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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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人尽皆知的第三件事发生之前，相里无涯是天族太子的唯一挚友，是仙界百族中最为耀眼的后起之秀，是大荒重振雄风的未来脊柱。
而这一切繁花锦簇的未来，却在短短五十年后就走向了沉沉暮色。
事情的起因结果众说纷纭，真相随着时间的流逝变成了不可言说的传奇。这段高开低走的传奇中，其中最为人们接受的一个版本是这样的。
传言中，相里无涯对相里族的族长之位垂涎已久，不料族长临死前却禅位给了大弟子昌鸿，一举惹怒了相里无涯。为寻机报复，相里无涯与鬼帝结盟，助他解开咸池封印，逃回冥府。族人欲以族规惩治相里无涯，不料反激起他的杀心，惹来灭门之祸。
失去族长之位的不甘和众叛亲离的痛苦冲昏了相里无涯的头脑，他在愤怒中走火入魔，于深夜执宝剑血洗全族，从四百岁的师叔到二十岁的表妹，阖族七十三人无一幸免于难，悉数死在他的剑下。
天兵赶到旸谷之时，但见山塌地陷，冷溪的水被染成赤色。相里无涯立于尸山之前，青色长衫被染为墨色。他面不改色地从一位族人的胸膛中抽出青光宝剑。鲜血喷涌，将他的半面脸染成红色。
相里无涯拒不认罪，受尽严刑拷打，仍不肯交代郁垒的去向，被囚禁于南斗星宫整整十年。
第十一年，消失已久的鬼帝郁垒重登帝位，筹谋出兵天界，营救相里无涯。
叛变之罪无可辩驳，天君勃然大怒，凌霄殿判处相里无涯死刑，下令打断其仙骨、剔除其仙根，并于九月十六日投入三途河。
而今日，就是行刑之日。
押解队伍一步步逼近行刑台，众仙敛声屏气，寂静如夤夜。
登上台阶前，一位披麻戴孝的素衣女子突然冲出了人群，直奔押解队伍而去，天兵拔剑露刃将其拦下。
女子面色憔悴，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哭嚎道：“相里上仙，我夫君的尸首究竟在何方？我求求您告诉我吧！昌鸿是你师兄，从小护着你长大，没做过任何对不起你的事情，求您看在过去的情分，让他入土为安吧！求求您！”
相里族七十三人中，只有昌鸿一人的尸身不曾被寻到。
“你说昌鸿师兄啊？”相里无涯懒懒地抬起眼皮，漠然地看向她，“他刺了我一剑，刺得很痛。我就一把火把他给烧了。尸首化成了灰，风一吹，呼，就没啦。”
女子如遭雷击，歇斯底里地喊道：“你这个畜生！猪狗不如的魔头！你不过是相里慈和凡人苟且诞下的孽种，连亲娘都不要的东西！当初若不是昌鸿将你从三途河畔捡了回来，说服族长接纳你，你早就死一万次了！他一生从未亏待过任何人，你却亲手杀了他！你竟敢杀了他！”
她崩溃地跌坐在地，仰天大哭起来。
相里无涯冷冷地望着她，琥珀色的眼睛如一潭死水，风吹不动。
“涂山小姐，您还是先回去吧。”天兵厌恶地看了他一眼，命人将女子带走，“您放心，相里族灭门一案天宫已有裁夺，这厮很快就会被扔进三途河受身形俱灭之苦，永世都不得超生！”
据悉，凌霄殿针对相里无涯的死刑相处了十多种方式，最终是太子一锤定音，选择以沉河的方式杀死他。
沉河的河是指的是三途河，它是人仙两界的界河，吸收凡世万千恶灵怨气。落入此河者必受碾肉锥骨、魂飞魄散之苦，无人能脱身。它是仙界坚不可摧的壁垒，也是最残酷的死刑。
太子有言，行刑台凌驾于三途河之上，天界的所有人都可在台下观看行刑。所有人都会看到，这位丧心病狂杀害族人的魔头是怎样被杀死的。
斩杀魔头，以示万民。
河畔风起，相里无涯立于行刑台之巅。他的视野前方，大浪滔天。
三途河如一道丑陋的伤疤，撕裂大荒的土地，割开深邃深渊。深渊之底苦海翻腾，似饕餮般吞噬万千生灵，日光照射不进，两壁生出无数锋利的漩涡，将一切闯入者碾成粉末。
河风吹乱无涯的鬓发，他听见远方山巅有兽哀鸣，回首望去，山线绵延，天幕茫茫。松散的青绿发带被风扯下，打着卷儿消失于天际。
天兵下令：“行刑！”
他最后绽开一个笑容，闭上双眼，脚下台面被蓦地抽空。他如断翅的雄鹰落入深渊，眨眼被河水吞噬。
九月十六日，二百八十一岁的相里无涯死于三途河行刑台。
那一日，旸谷满山满谷的扶桑花在一夕间尽数凋落，从此长败不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