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古代宫廷
“兵部侍郎家二公子齐文轩:鹿一头,野鸡五只,野兔四只。户部尚书家五公子刘满:野鸡十一只,野兔二十三只。金辉将军家李旺:鹿五头,野猪两头……”
尽管当今圣上是个名副其实的暴君,大部分人颇为惧怕忌惮,唯恐暴君多看自己几眼。但如今状况,也没什么可选的——虽说在新帝那儿得了眼未必是好事,可默默无闻太久,于暴君一点用都没有,那是必然要完蛋的。保不准什么时候就被找个缘由扒了皮了。
因此即便大部分参加这次秋猎的年轻儿郎及其家中父母不算那么情愿,也都使出了浑身解数努力展示自身武艺箭术。
新帝并非摆弄诗书琴棋之人——至少是没人看见过的。故而大多数人都揣测,此次秋猎新帝怕是要挑选几个能为他所用的善武之人,提拔到跟前做爪牙……心腹。
没准儿这次就是能平步青云的机会。
有心于此的年轻公子们不觉激动起来。
近侍清点着各家公子猎回来的战利品,其中自然不乏品类丰富数量出众的。不少人偷偷去看新帝的神情,心里估摸着哪家公子得了眼,日后好攀交。
但直到清点完,新帝的仍然是一副无甚兴致的样子,懒懒摆弄着手里精致十分的金铃铛,弄出断断续续的清脆铃声,一眼也没给地上堆成山的猎物和打了半天猎的少年们。
这是何意?
没人看得懂这位新君的心思,不禁和身边的亲眷、相熟的人互相对视一眼,心中暗暗揣测圣意。
莫非是觉着此次参与秋猎的人全都不行,入不了他的眼?
可这次分明不乏佼佼者。
近侍摸不准自己主子的意思,弯腰小声道:“陛下,猎物都清点完毕……您要嘉奖哪位公子吗?”
怎么会清点完毕。
他的猎物还没到手。
新帝抚着金铃铛,无可无不可地“嗯”了一声,片刻才抬眼,在站在面前的少年之间随意扫了一眼,“头名赐金弓一把,银子五箱……旁的看着赏吧。”
全然没当回事。
什么?
新帝这般……莫非是全都没看上吗?
还是说,秋猎原就只是闲来无事找些乐子,如今又觉得没什么乐趣?
公子们互相对视一眼,成绩斐然的自然不忿,却也没人敢出声——质疑暴君,是怕死得不够快吗。
闻晏一派懒散轻妄地两指轻轻捻着金铃,斜靠着镀金镂纹龙椅,复抬起眼,却是没人发觉地瞥了眼一旁席上的祝池雪。
祝小公子立直背脊,文雅端谨地跪坐在桌后,他身旁的人正在同他说着什么,神情淡淡又略微带着一点礼数得当的笑。那人举起酒杯敬他饮酒,祝池雪张口说了句话,也微微抬起手,姿态神情皆无不妥地拿起桌上的玉杯,浓色的唇碰着杯沿,捧着白玉杯,约莫是不善饮酒,只尽礼数地酌饮了一小口酒。
透明的酒液沾染双唇,祝小公子自是齿如白雪,更衬得唇色色浓。
像梅的颜色。
一如今日跪地请罪时的模样。
忽然有旁人闯进了视野,走至祝池雪身边坐下,后者随即露出了亲昵又无比自然的笑意,侧头递上一杯新酒。
是祝畔。祝池雪仅有的兄长。
如果说方才祝池雪面上的只不过是应对旁人攀谈寒暄的待千人都一面的淡笑,那此刻便是真切亲近的笑,好像这束梅登时便开了些,在满是寒冷的风里感到了同树枝花的存在。
那是只有面对亲近信任的人时才会有的样子。
闻晏觉得很有意思。
祝小公子忍辱负重、费尽心机,连着两次主动送上门请罪,不就是为了他所在意的家人。
父母,兄长,族人,这些都是可以被拿捏的弱点。
他忽然,很想看看……
心如寒梅清正端直的祝小公子,究竟为了他所在意的人和事,能屈服到什么地步。
祝池是一边在心里给自己抹冷汗,一边忍着不去往暴君那个方向看。
他感觉自己快领盒饭了。
他还不能转过头去看,越看估计盒饭领得越快。
祝池:【你注意到他看我那眼神了吗?难道我们的策略错了,把他对祝家两个人的注意力吸引到一个人身上,只可能死更快?】
系统:【看到了。虽然逻辑上这招确实很高风险,但是理论上来说,你两次主动找死应该能激起暴君的兴趣,给你点想办法拖延的时间啊,之前算出的可能性也比较高。】
只能说世事不是肯定的……而且本来也不是百分百成功率。
系统叹了口气,安慰他:【没事,大不了就是任务失败,问题不大。咱俩收拾收拾完蛋吧。】
祝池:【……】
问题听起来一点也不大。
祝池有点不甘心——第一个任务就失败了,那他这得培训多久才能正式开始履行合同啊。快穿部的合同是完成任务才开始算履行合同的,他如果一直失败,那合同就会一直自动续下去……
换言之,阴曹地府全改换上新系统修改制度,甚至换个阎王爷了,他都还得给快穿局打工。
祝池沉默了。
【不行,我们不能坐以待毙!】
祝池决定了。
他要……再找死一次。
所谓事不过三,两次不行,第三次肯定行。
系统:……这个词真的是这个意思吗。
开局这么难,他已经尽力试图找棋局的破口了。如果实在找不到,他也没其他办法了。
大不了就是失败,反正他现实世界已经死了,再怎么样也就是多打几年……几百年工。
祝池给自己做着心理建设,慢慢定了主意。
都已经到这个地步了,也没别的办法了。
系统:【其实……】
祝池打断它:【别说了。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不复还!贪生怕死岂是君子所为,舍己为人才是世间正道!——反正要死咱们也跑不掉。】
系统:……
那行吧。
是夜。
空地上燃了篝火,白日里猎到的战利品被开膛破肚清理干净,架起放在火上烤。
营地周围布满士兵和皇帝亲卫,一列列交替巡逻,谁也不敢有丝毫松懈。
猎物最佳的部分都烤好了送到闻晏面前,虽说并非什么珍稀非常的吃食,但也算是山珍,一块鹿肉烤得金黄,简单抹些粗盐就很有滋味。
近侍小心低着脑袋奉上,好一会儿手里的烤肉才被接过。
他心知皇帝并没什么吃的意思。自古暴君大都为了口腹、美色、暴虐之欲,可面前这位却似乎却不尽然。
至少口腹之欲便较之淡薄许多。
其实即便他一直近身侍奉,也从来琢磨不透自己这位主子……索性也不琢磨,做好自己本分的事,实际上主子是不大怪罪责罚的。
近侍拂去了心里的思绪,低着脑袋退到一侧。
闻晏在面前的一众臣子中扫了一眼,目光停在祝家主仆所在的方向。
其余臣子注意着他的视线,不免与亲近的身边人对视了一眼,暗暗揣测起帝王的意思。
看来传言果然是真的,此次秋猎,当真是醉翁之意不在酒……祝万山就两个儿子,可都在这,皇帝的意思莫不是……?
也不对,在这动手岂不是逼祝万山反?他还有兵权没交,皇帝定然是想借秋猎的机会拿捏住祝万山两个儿子,逼迫祝万山交出兵权。
至于到最后会不会真的杀了祝畔祝池雪,就难说了。
猜测至此的人实是猜得八九不离十。只是闻晏原本就不打算遮掩目的。
这般祝万山便能明白,他这个翊王祝家,存亡也不过是他一念之间。
祝畔虽说不如弟弟那般聪慧,却也不是个傻的,气氛如此怪异,那暴君还看着他们,他也觉出了几分不对。
他皱着眉头,凑近祝池雪,“云书,你有没有觉得有些奇怪,皇帝好像在看着咱们?”
祝池雪睨了一眼,道:“兄长许是看错了,咱们又无行事错漏,今日你虽猎了不少,却也不算最抢眼,注意不到祝家。”
听弟弟这么一说,似乎很有道理,祝畔便又谨慎地再看了一眼闻晏,后者却没在看他们。
莫不是真是错觉?
祝畔挠挠后脑勺,忽然意识到什么:“好啊,你是嫌你哥今天打猎不如别家兄长厉害?”
祝池雪笑道:“怎会,我知你是未出全力。”
祝畔仍是不大信,嘴里嘟嘟囔囔,说什么下次定要拿头名。
祝池雪见兄长没再说什么,略松了一口气。
他心中只有不好的预想。
祝池雪何其敏锐,方才自然也注意到了闻晏毫不掩饰的注视。
那并不是错觉,是有意为之。
和白日里宴席上的不同,宴席上是不引人注意的,方才却是截然相反的。
他对自己的目的毫不遮掩,祝池雪并不意外。暴君的心思,同寻常皇帝不能相同。
正思索着对策,却听那新帝随意道:“赐祝家小公子一条最好的鹿腿和鹿茸,”
祝池雪略有讶异地抬眼去看。
“是为嘉奖今日英义之举。”闻晏漫不经心道,“望众卿皆是如此。”
这话一出,原先猜测皇帝是要对祝家两个公子动手的人都惊了一惊,一时之间不知道这是何意。
如果是表面功夫,那也不对,皇帝从来没做过这样的表面功夫。
因为他目标应该就是祝家两个公子。启程之前对翊王好脸色是因为目的没有达成,如今已达成了大半,人已经在他手上,以从前的例子,不当是如此。
没人猜出来缘由,便不住地去看祝家两个公子。
虽是赏赐,但祝畔也知道,让暴君赏东西不如不赏。即便不甚清楚状况,却也立刻起身道:“陛下,幼弟今日不过是为尽忠心,此乃臣民之本分。父亲自小便教导臣与幼弟要忠心为君,陛下赏赐……”
他忽然停住了——拒赏是不行的。
会让人当成把柄以此攻击祝家,说祝家胆敢抗命拒赏,八成是起了反心了。
父亲一辈子忠君为国,怎能真的背着这样的骂名?
那怎么办?如今这暴君怕是已把矛头对准了云书,虽不清楚究竟是什么心思,但引起暴君注意定然不是什么好事。他怎么能放任云书陷入危险?
祝池雪面上仍旧无波,心中却并非如此。
赏赐他的名头是顺理成章的,但其背后的含义恐怕不是。
他今日之举,是有意为之。
是为了将原本对准整个祝家、他和兄长两人的矛头吸引到自己身上。
父亲被逼到如此境地,怕是已有反意。如若新帝一直紧盯着整个祝家,恐怕连摸到皇宫大门的机会都没有。但他要是能竭尽全力争取到丁点的机会、给父亲部署思虑考量的时间,境况无论如何都要比坐以待毙要强。
纵使希望渺茫,为着家人亲人,也只能如此。
而闻晏今日赏罚,全是对着他一人。
祝池雪垂着眼睫,起身谢恩:“臣谢陛下恩眷。”
说罢示意身旁的青月接过近侍递来的鹿腿和鹿茸,领了赏。
祝畔转过眼去看他,心中不解——他都能感觉出来不对,莫非他这个弟弟会看不出来?
闻晏唇角含笑,神情愉悦。
“祝小公子很懂礼数。祝小王爷方才要同孤说什么?”
祝畔喉结动了动,低头:“微臣……微臣谢陛下赏赐。”
云书想必也是为了父亲的名声着想,既然已经领了赏,那便只能受下了,否则岂不是驳了皇帝的颜面。
这一番赏赐,倒叫原先猜测的人摸不清是个什么意思。
篝火映照着周围每个人的脸,或隐藏或没隐藏、或警惕或无心的神色在篝火摇晃之间时隐时现。
各怀鬼胎,群狼环伺。
就连从前与祝家交好的文家如今也若即若离,恐成了闻晏的人,这群臣之中,怕是都等着祝家倒下——哪怕他们也可能会成为下一个。
祝池雪小口吃着被切成薄片的烤鹿腿,鲜嫩多汁的鹿肉在唇齿之间流溢香气,那一点简单的盐味确是恰到好处,只点缀滋味,不夺其鲜味。然而他心思却尽然不在于此。
秋日寒风裹挟着金乌余温,竟莫名有些闷热。
远处天空灰云奔涌,蓦地无声亮起一道闪电。
祝池雪收回视线,垂首吃着青月忙乎切好的烤鹿腿肉。
风雨欲来。
天色渐深,皎月藏云。
方才烤肉的篝火熄灭了大半,只留下少数几簇在空地上,王公贵族们大都疲累了,皇帝一让滚,便都早早回了自己帐篷里歇下。
祝畔今日追逐猎物辛苦,他虽平日里练武也累,却许久不像今日一般又得驭着马又得弯弓射箭,一身的皮肉都发酸,刚挨着床,就迷迷糊糊睡着了。
祝池雪和兄长一个帐子,却没睡着。他半睁着眼,没太多睡意,侧身枕着一个软枕,思量着什么。
帐子门口忽然闪过一个人影,那人似乎还拿着一盏不大亮的灯笼,帐内早就熄了灯火,一片黑暗,因此显得格外清晰显眼。
祝池雪心神一动,回头看了一眼兄长,见后者还在熟睡,悄默声地起身披上衣,无声无息地走到帐口,撩开去看。
帐外不远处的树下果然站着个人,提着灯,冲祝池雪点头。
“祝小公子,”他示意祝池雪走过去,“奴是来请祝小公子即刻去见陛下的。”
祝池雪轻声道:“陛下口谕?”
“是。”
祝池雪在漆黑的树荫里,不知什么神色,几息之间便道:“待我穿好衣。”
“奴在这儿等小公子。”
虽说这树荫下较为隐蔽,但若是有个什么人出来放水,仔细一看便能看见。
即便不知道这等着的奴婢是谁,但他站在祝家的帐子外候着,若是好事上去问两句,恐怕明天又要多些猜测揣摩。
暴君压根不在意这些,甚至可能就抱着这样的心思。
祝池雪闭了闭眼,穿戴好衣物。
走出帐子前,祝池雪不知怎么,回头看了一眼祝畔。
他有种极不好的预感,即便不是死,怕也不会好哪去。
不知道闻晏若是真对他下了手,兄长还能不能活。但愿那暴君如今只是想对他动手,而非整个祝家。
祝池雪无声地叹了口气,便转回眼,走出帐子了。
同那提灯小奴走至新帝的帐前,那小奴便躬身道:“奴只能带公子到这,公子须得自己面圣了。”
祝池雪颔首道:“有劳你。”
他说罢,看向这比群臣奢靡无度、灯火通明的帐子,帐口两旁低着头颅的近侍替他拂开帐帘,他却没有立刻走入帐中,只是停在帐口。
也不过几息,便抬步走进了龙帐。
提灯来请的小奴在他背后看着,竟莫名觉出几分……毅然决然的意味。
“臣祝池雪应见陛下。”
清润如松溪的少年嗓音响在座下。
闻晏的目光微微侧过来,唇角浸着一丝意味不明的笑意。
“祝小公子。”
祝池雪垂着视线,依君臣礼数跪在地上,身挺如松。
他却不知,他身后帐口的那些近侍们悄无声息地放了帐帘,离开了帐子。
“陛下深夜相召,不知有何要事吩咐微臣?”
闻晏轻轻拨弄了一下手中的金铃,哼笑了一声:“原需得有要事才能召得祝小公子。可惜孤没什么要紧事。”
祝池雪道:“臣失言。陛下吩咐。”
座上的人没有说话。祝池雪只听见自己呼吸的声音。
他心中那种不好的预感愈来愈清晰。
是什么?
到底要发生什么?
帐外忽地穿过一道风声,那鬼哭狼嚎般的风里,隐约藏了几声野兽的嚎叫。
祝池雪身子常年病着,被从帐帘缝隙溜进来的一小股寒风吹得差点咳嗽出声,可硬生生抑在了喉口。
不知为何,这一刻,他忽然想徒劳般地掩盖自己的弱处。
“祝小公子的兄长,祝小王爷,今日猎得的猎物不少。”闻晏蓦地开口,“翊王真是好福气,拢共两个儿子,一个武艺不凡骑射俱佳,一个聪慧过人相貌出众。家中也一派和睦,互相扶持。当真是教人羡慕。”
祝池雪:“陛下谬赞了,臣与兄长不过是……”
“聪慧的委实聪慧,也足有胆识。知道如何引开敌人的注意力,为家人争取一线生机。”祝池雪的话被打断了,“只可惜,拖着一副病怏怏的身子,即便运筹帷幄,又能熬到几时?”
祝池雪闻言,神情遽然一变。
新帝看出来他的心思他不讶异,只是,最后一句……
闻晏仔细端详他的神色,不觉满意。
“若是半途因病故去,全然不知身后之事如何,也不知家破人亡父兄惨死……”那枚精巧别致的金制铃铛在闻晏手中微微动了动,发出清脆动听的声响。
闻晏忽而话音一转:“祝小公子,这铃铛你觉得如何?”
祝池雪道:“陛下赏玩的,必然是珍品。”
“既然如此——”
祝池雪感觉到了什么,抬起眼,果然见那座上暴君看着他,眼神有种此刻祝池雪难以言说的意味。
只是可以肯定一点。
“想来若是祝小公子这般容貌性情的人,戴上会更珍贵。”
——那其中定然有觊觎之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