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恨别
“天凉好个秋啊!”一贯乐观的怀家老仆福伯拄着扫把眺望原处逐渐由绿变黄的树叶,正巧萧瑟凉风把树梢的一片黄叶吹落,他赶紧拎着扫把过去扫干净。
这个世道,也只有他还能笑得出来了。
福伯身后是怀家忙乱的车队,仆人来来往往急匆匆往车上搬行李,怀家大公子怀虞和他母亲在旁边依依惜别。
“我们走后你一人孤军奋战,万事小心。”怀母握着儿子的手一遍遍叮嘱着。
“母亲放心,儿子自当保重。”怀虞下意识握紧母亲的手,耐心地宽慰她。
“一定要珍重自己的性命,你若有意外,娘绝不独活这世上。”怀母无比严肃地说道。
即便知道母亲是怕自己胡来威胁自己,怀虞还是一阵阵痛心,看着一贯端庄从容、精明能干的母亲,如今竟然从她的脸上看到一些垂丧的老态。
马车旁边的小少爷怀谙还在抱着自己的行李讨价还价,“我不要离开京城!我不要去扬州!我要跟哥哥在一起!”
可惜一众人都专心忙着自己的事,没有任何人搭理他。
等一切收拾妥当,在旁边指挥的长姐怀黎看向怀虞,与他对视后点头示意。
姐弟二人把母亲搀上马车,又强硬地把怀谙的行李扔上去,连哄带吓终究是把他弄上马车。
“福伯!走啦!”车夫高声呼唤还在扫地的福伯,对方听见动静赶紧搁下扫把往回跑。
怀黎摸了摸本应该在父母庇护下率性自由的弟弟,止不住地心疼,“千万照顾好自己,照顾好殿下。”
怀虞与怀黎相拥告别后,目送如一条巨龙般的怀家车队在喧闹声中渐行渐远。
马车里的怀黎靠在母亲怀中无声痛哭,朝代易主,怀家受波及,她能做到的只有在这个时候照顾好家人不给弟弟添麻烦而已。
“长姐,以后家中靠你支撑,照顾好母亲和几位姨娘。从今以后,无大事不书信。”
胞弟如同交代后事一般把一切安排妥当,怀黎除了按他所说一一照做,别无他法。
怀家作为曾经的清流一派,新帝登基后在这场夺权之争中仓皇落败的他们,不得不悄然退出权力的漩涡以图自保。
随着怀虞父亲——前户部尚书的死,怀家往日辉煌尽做尘土。即便新帝宣称前户部尚书调任岭南,但所有人都知道他的死已成定局。
与其他被诛九族的前朝旧人相比,怀家已然幸运得格格不入。
人去楼空,怀虞坐在自家大门后,看着空无一人的院落暗自伤神。
直到夜幕降临,乌云蔽月,黑得伸手不见五指。
送走家人后怀虞已无后顾之忧,他要做的事情才刚刚开始。
先皇文帝驾崩,文帝的亲弟弟昌王爷在戍边将军宋迹的扶持下起兵谋反,名不正言不顺地坐上龙椅,幽禁皇太子晏璧,屠杀前朝旧人,排除异己,手段残忍毒辣。
怀虞明白自己势单力薄,此行凶险九死一生,但为了自己、为了太子殿下、为了大晏,他都应当用性命搏一搏。
怀家如今已经不能住下去了,怀虞来到谋士闻砚长府上,这儿汇聚着他的三五好友,过去的伙伴或死或逃,只剩这几个了。
一直在门前等候的石谷见他回来赶紧跑过去迎接,“公子!你终于回来了!”
石谷自幼跟在他身边,很是心疼他,看见他这副无精打采的样子就知道他心里多难过,替他红了眼睛。
闻砚长把石谷热了又热的饭菜端上来,用目光无声地劝他吃点儿。
“有一个好消息,经过多日探查,基本确定太子殿下被关押在宋迹麾下刑部大牢。”
听到这话,怀虞的脸上终于一丝鲜活的神色。
为了平民愤,昌王登基时宣告册立先皇太子晏璧为储君。怀虞天真的以为皇帝为了做足表面功夫必然善待晏璧。结果刚坐稳龙椅,第一件事就是把晏璧从东宫清理出去,下落不明。
“接着查,具体到刑部的哪间牢房,再找一张刑部布防图。”怀虞有气无力地回他,太子殿下是这个国家的最后希望,营救计划迫在眉睫。
“公子,您吃点吧,事儿多着呢,您病倒了我们怎么办?太子殿下怎么办?”石谷在旁边抹着眼泪。
看他终于动筷子,闻砚长悄悄松了口气。
大晏吸取前朝藩镇混乱的教训,以文立国,军权严握皇帝手中,打压武将发展。这样的制度政策的确给大晏带来许多年的太平。
先皇文帝十年时,当时正值春秋鼎盛的皇帝在众多世家子弟中选中八岁的怀虞为太子伴读,荣宠无限,怀家之后可谓平步青云。
而怀虞没有辜负任何人的期待,伴在太子身边恪尽本责,事事周全。陪伴太子读书习武,游历天下。更在十四岁时探花及第,于文运昌盛的大晏大放异彩。
一时间,世人皆知天才少年怀虞美名。
也就是那一年,与南国相邻的南方边境动乱不断。
大晏国土辽阔,人才济济,自然不缺带兵打仗的将军。只是长久的太平消磨人的斗志,从上到下,无论是百姓还是皇帝都不想打仗。
一再容忍退让换得对方得寸进尺。朝中左右两党吵得不可开交。只是矛盾不断积压,两方终究开战。
这一战打得很快,大晏突袭,但谁都没有落得好处,两方使者紧急议和。按照盟约,南国与大晏交换质子,相互钳制。
大晏派遣的质子自然不会是中宫嫡出的太子殿下,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在皇长子晏琮身上。
怀虞很喜欢这位皇长子,风趣幽默,自由自在,嘴巴永远都不会闲着,与弟弟妹妹很能玩到一起,即便脾气大点儿,偶尔忍不住把他们打一顿也瑕不掩瑜。
对方的使臣是一族首领的儿子,听闻也是一位能战善战的将军,由他率领部队带皇长子晏琮回到南国。
送晏琮离开时,怀虞听着几位公主的哭声,他心里也很难过,忍不住握紧太子晏璧的手。
一个月后,护送晏琮的侍卫负伤逃回京城,带回一条震动朝野的消息。
皇长子晏琮自尽。
怀虞与晏璧躲在御书房的窗下,偷听到晏琮自杀的原因:
“陛下!求您为大殿下做主!南国使臣有断袖之癖,强行玷污大殿下!殿下实在走投无路才从城墙上一跃而下!”
怀虞看到晏璧的脸色一片惨白,他知道自己也是。
战争彻底爆发了。
一批一批年轻人参军奔赴边疆,为国而战。即便死讯不断传来,人们依旧前赴后继。
南国明显有备而来,攻势迅猛。南方战事吃紧,国家的一切都要以前线为先。
只是战争并未像大家期待的那样迅速结束,一年又一年,大晏从繁荣走向贫瘠。国库空虚,人心惶惶。
直到那年夏天,沉浸在无望中的国家迎来一次漂亮的大捷,宋迹率领戍边军大获全胜,重创南国军队并且俘虏南国将领。
只有极少数人知道,为什么一向温润如玉的太子殿下强势□□地要求把敌将五马分尸。这不仅仅是敌军俘虏,还是他杀害他兄长的凶手。
自此之后,驻边军连战告捷,朝廷的褒奖不断,这些褒奖却喂大了他们的狼子野心。
驻边军起兵谋反。
无论何时,怀虞都会记得那个曾带给他们胜利的宋迹,满身是血率军杀入皇宫的情景。
王朝衰弱时造反是常事,虽说成功者寥寥,但王侯将相宁有种乎,依旧有很多人要在天地间搏一搏,搏一个出人头地。
先辈制定各项繁琐的条款约束军权,每代皇帝在任时都致力于削弱个人军权、集中皇权,可惜大晏如此钻营还是步上前朝旧路。
自昌王谋反顺利登基后,朝堂格局婚混乱,令本就贫瘠的大晏雪上加霜。宋迹一人大权独揽,坐拥百万雄师,朝中无人可望其项背。
新皇自危,处处提防于他。宋迹似无所察觉,全心整编军队,在各方军马各得其所、各司其职后,当朝斩落怂恿他称帝的官员头颅以表忠心。此举将明处的争端转至暗处汹涌。
和皇帝一样,所有人都不明白事已至此,宋迹为何不直接黄袍加身,坐上龙椅成为九五至尊。怀虞也不明白。
怀虞这段时间一直躲在刑部暗处观察,只查到晏璧被关押于此,还有一张很不清晰的布防图。
刑部、兵部都直属宋迹,全是他的亲信,如铁桶一般,毫无渗透之法。
怀虞看到朝中一大批封赏运进刑部衙门,无数金银财宝,让人眼花缭乱。
宋迹却只从它们身边路过,看都不曾看一眼,更别提向传旨的内官谢恩。
内官还没有出刑部衙门,就听里面宋迹的亲信吩咐:“老规矩,一半入刑部公账,一半论功行赏。”
刑部一片谢恩之声。
根据这段时间的观察,怀虞越发觉得宋大将军很有意思。人生所图不过权、钱二字,再者就是美人在怀。可他大权在握却不专权独断,手下按功劳本领提拔放权;钱财赏赐一应不留,收衙门账上或是分给部下。而美人更是闻所未闻,周边一里地都不见得有一个女子。
除了对经常跟在他身边的一位南国少年颇为关心照顾,其他方面都少私寡欲得过份。
就连性情也十分沉静内敛,日日板着一张脸,却极少大动肝火。
装的吗?
阴沉数日的天空此刻终于下起了雨,怀虞看着被雨水濡湿变深的衣服布料,悄然飞身隐入深巷。
起码,宋迹对这个国家、这个皇帝没有什么忠心可言。是否可以策反呢?再不济也能从他这儿想想办法营救太子殿下。
“公子,您的伞!”
商贩高声呼唤拉回他的思绪,付了银子撑着伞往闻砚长家走去。雨水落在伞上嘈嘈杂杂的声音令他难以凝神。
身后突然响起由远及近的快马声,怀虞余光一撇,看见马上的那缕红缨就知是宋大将军。
不知何事这样着急冒雨前行。
怀虞用伞挡住自己的身子避到路边,伞把他的视线挡得严严实实,没有看见马上疾驰的宋迹发现他时殷切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