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心同
火光跳动,闪闪摇曳。周亭在李暮身边坐下,李暮却像毫无察觉似的,只盯着火堆出神。
两人静默许久,周亭伸出手,递给李暮几个小果子。他来得匆忙,没带什么东西,只是在山上寻她的路上,见着果树,顺手便摘了几颗,想着她或许会肚子饿了。
李暮不去看他,只将那果子拿下了,正要送进口中吃时,周亭却拿住了她的手。她恨恨看着他,却对上周亭那双温润的眼,他用一方白色丝帕慢条斯理地替她擦着手,一根手指一根手指细细擦着。
待擦完了,他又松开了李暮的手,端正坐着。李暮张开嘴,咬住小果子,除去面前的哔剥声,就听得她嘴中咀嚼。
“对不起。”周亭与她说。
李暮只是低首啃果子。
“当时情急,小郡主有难,我本想妥置好那处再来,”
李暮打断了他的话,只是说:“此事和师傅有什么干系。”她停顿片刻,接着问,“太子殿下来寻我了么?”
“遣人来了。”
坐得腿麻,李暮挪了挪身子,寻得一个安稳姿态,陷入岩穴凹处,整个人蜷在里头,微阖眼,好似初生婴儿。她不想再说话。
“从前的时候,也是冬夜,也是如今这般情形。”周亭说。
李暮没有声响,他转过头去,见她脑袋斜斜靠在旁边石壁上,半张脸隐匿在阴影里。他目光平静,却温柔如水,望着那张面孔,与她说着故事。
“那时我认得一个姑娘,与你一样。我初下山,半道见着她,她邀我去饮茶,我见她纯善,便无所疑。可那时她见我的眼神,”周亭回想起李暮那烫人得紧的灼灼目光,轻轻笑一声,不再说这段。
“她骗了我,偷了我的玉佩,又诓我去月门关口等她。时辰至时她却未到,我才明白,她又是骗了我一遭。”
李暮还阖着眼,周亭缓缓叹口气,继续道:“我总瞧不出她是真心还是假意,要信以为真时却发现那是假的,要不再信时却又恍惚明白,那该是真的。”
李暮忽然动了动身子,将一条腿往前伸直,转过肩,背微对着周亭,好似在梦呓,她喃喃同周亭说:“那姑娘肯一直缠着你,便是不寻常。只可惜师傅你是个榆木脑袋,糟蹋了人家一颗真心。”
周亭目光落在李暮肩上,定定说:“我同她约好一年之后,在太平山上见。眼看一年之期到,我却提前见着了她。
亦是喜,亦是忧。”
“何喜何忧?”李暮双手虚虚抱在胸前,枕着岩壁。
“见着了她,她不识我。”
“嗯。”李暮平平常常应着,好像当真只是在旁听一个故事。
她缓慢地呼吸着,背后那人不再说故事了。
到天明时,柴火已灭,一团灰堆在那里。李暮手扶着岩壁站起来,单腿蹦着,周亭像一堵山,在洞口移来,挡在了她面前。
她没收住力,蹦到了他胸膛前。为免往后跌,李暮揪住了周亭胸前衣裳。站稳后,她便松开了。
周亭脸上挂着疲色,她也好不到哪里去。“要下山?”周亭问。
“嗯。”李暮往边上一瘸一拐走。
周亭背过身,在她面前半蹲下,道:“我背你。”
李暮看着他弯曲的背脊,好似平缓起伏的小山。咬唇片刻,她将手中的木枝扔了,往前微贴。周亭双手勾住她膝弯,起身那瞬,背部与她身前紧密贴合在一处,李暮全身绷着,不敢松懈力,双臂也只是虚虚交挂在他肩上。
周亭稳稳当当地背着她往前走,穿枝过叶。虽是冬日,南明山上的树却还茂盛得很,郁郁葱葱一拢,将漫天云彩和日头都盖住了。
“太平山上的冬日,比这要好看许多。小时我贪玩,不肯安心念经,冬日下雪时,便偷偷溜到崖上后亭远眺,见大雪铺满了对山。”
“太平山上当真这么好么?”李暮在他背上轻轻问。
“是。”
“那师傅还会回去么?”
“回得去的。”他好似有些答非所问。
山上的路不好走,周亭背着李暮更加不易,只是慢慢小心走。忽见前头乱蓬蓬草丛里稀稀落落长着几朵艳红的花,周亭腾出一只手,费力要去择,李暮道:“我来。”
她倾过身子,将一枝花折下,问:“师傅要这花做甚么?”
“以为姑娘会喜欢。”
李暮不说话,只是贴住他的背。她想,多可惜呀,以前她喜欢花里胡哨的东西,现在却不能了。她伏在他背上,无声哭着。
周亭继续同她讲着在太平山上的趣事,良久却不见李暮说话,察出异样,唤她:“姑娘。”
李暮抽抽鼻子,问:“殿下当真不会亲自来寻我吗?”
周亭沉默不语。
两人到山下时,正碰见赵琛。他好似一直不大开心,见了周亭和李暮时,整个人更加阴郁。一句话不曾说,他强势地将李暮抱了过来,手不小心按住了李暮的伤口,李暮轻皱眉,娇嗔喊疼。
赵琛望着她,神色幽深,李暮只觉心彻寒。他对她说:“此桩刺杀,与汪司正干系甚大。苠儿,这阵子还要委屈你些。”
李暮困惑望着他,等她明白过来时,已是被人拿下。
赵琛转过身去看周亭,诡异笑着:“陛下将此案托于国师办理,劳烦国师。”
李暮当真明白了,赵琛是把她当弃子。
周亭走到李暮面前,温声与她允诺:“我自会还姑娘一个公道。”
赵琛冷冷笑着,握住李暮的手,道:“苠儿勿忧,孤会保你平安。”
“去把孤影唤来。”赵琛低促吩咐旁边人。今日瞧见周亭背李暮下山时,他心中一点都不好受。回府的路上,他反复琢磨其中端倪,初只是以为周亭与自己一般,因着汪苠这一张面孔而对她偏爱几分。可细想下来却不是这般,从前周亭对汪苠的态度,不是如此。
能教周亭这般转性,只有一种可能,汪苠便是李暮。
那场景又在脑中闪现,李暮伏在他身前,将一把刀狠刺在肩上,旋即,她跌落下去,抓不住,只差一点,还是抓不住。赵琛曾许多次梦过此情景,却总是在最后一刻惊醒。
如今,她又回来了,他终于能将她抓住了。赵琛的心猛烈跳动着,他想起李暮那张明艳的脸,那副对他不屑一顾的表情,他想起汪苠靠在他肩上娇柔柔的说话,万般的小心翼翼。好多个她,她有万种模样,他皆要纳入怀中,要看她横眉,要看她怒骂,要看她娇嗔,要看她婉转,要看她低伏,要看她求饶……
他要她做一只雀儿,无论如何扑腾,都在他掌中的小雀儿。
赵琛吩咐那叫孤影的人,让他去查清汪家女儿一事。
一连几天困在阴暗处,见不着日头,李暮整个人便没甚么精神。赵琛说的话不可信,可她是信周亭的,周亭从来便是说到做到。只是出去了能怎么样呢,她不知到底该如何办,将事情原委皆告诉周亭,求他去帮她。
不,她不能再将周亭推到赵琛那虎狼面前,这事她该一人担下来。李暮这般想着,牢房里外忽然传来声响,原是周亭要见她,她被引到了另一间屋室。
要进屋时,边上的狱卒悄悄与她说,殿下吩咐过,说姑娘耐心些,等他。李暮攥紧了几分衣侧,道,好。随后便推开门入。
赵琛托人传来的话,教她又坚定了心思。只是她不晓得,她在算计赵琛,赵琛何尝也不是在算计她。
周亭坐在屋内,吩咐旁人都撤下。他对李暮说:“此案将要明了,是章度山做了手脚,陷害汪司正。原本便有几道折子要批驳他,如今又生这事,此番他定然脱不了身。”
李暮应一声,她看周亭神色自若,她却不全信他的话,依他本事,他当真会查不出背后真正的人么?他这般避开那人,到底是为何?
便算了罢,他离赵琛越远越好。李暮双手叠覆,贴在身侧,行礼道谢:“谢过师傅。”
又是这般,当初汪苠见他时,也是这般。周亭看她远远站着,不打算坐下,又说:“过几日出来后,我想请姑娘同汪司正到府上歇下几日,到时我再替你二人妥善安排去处。”
“为何?”
“此案背后,我怕还有人会来寻你们麻烦。”周亭说,他以为此时便是安排李暮出封城的良机,既除章度山,赵琛该是把她作了弃子。她能早些出去,便是更好。到时,得了豆蔻,他再来寻她。
周亭认为,一切又要重新归为正轨了。他等着那时,等着李暮想起一切的时候。
可是李暮看着他,对他说:“殿下会护我周全的,不劳师傅费心。”
饶是百般心定,周亭此刻仍是失了态,他急急起身,走到李暮身边,李暮分明能看见他眼中的急切与焦虑。可他又生生将一切情绪按捺下来了,做回了那如玉君子,沉静问她:“那日我与姑娘说的故事,姑娘可还记得?”
“我说的那人,便是姑娘。”
他看着李暮,等一个回答。李暮直面他,坦然说:“我确实失过一段记忆。不过,苠儿是个只看当下的人,当下苠儿心悦的人,便是太子殿下。”
周亭往前几步,低下身去看她的眼。
“李暮。”
李暮避开他的目光,冷淡道:“还请国师自持。从前是从前,如今是如今。”
周亭轻捧住她的后脑勺,让她看住自己,他要好好辨一辨这小骗子的真假。
李暮对着周亭,说出了最后的诛心话:“若我当真是那位姑娘,只会替她可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