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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番外二·你会不会嫌我老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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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壹.

    在曼城医学院那天,当我得知沈立伟已经让何野将先生的遗体火化埋在了曼城时,支撑我的最后一道力量,也土崩瓦解了。

    先生的死讯,和那段录音,都是在给安爷爷和安奶奶守灵的第二天,何野发来的。

    那段录音,我当时并没有点开,就像是无法接受先生已经死去的事实。其实当我知道了先生得的病之后,我心里就很清楚,先生是会死的。就算我再怎么骗自己都无法改变。

    那一天我哭了很久,好像下一秒就喘不上气,无法呼吸。

    我没有将先生的死讯告诉莉莉安,好像只要我不说,先生就还活着,就还躺在医院里,等着我去看他。

    我原本想着,等守灵结束,将安爷爷安奶奶安葬之后,再将先生已经去世的事实,告诉莉莉安,那时我再带着她回曼城,去把先生接回家。

    当我和莉莉安回到安家的那所房子收拾逝者物品时,莉莉安在安爷爷安奶奶的房间里,她说想自己待一会。我就去了先生二楼的房间,却,看到了那本日记。

    日记起始于先生19岁的夏天,结束于先生28岁的冬天。

    日记本的最后一页,赫然写着两行字。当年,我问先生的那个问题,如今终于在那段话里找到了答案。

    霎时间,欣喜和悲伤,在我的心脏两头反复拉扯。

    我在恍然间明白,原来先生之前对我说的话都是在骗我。他不是只把我当做妹妹或者学生。他让林茉和他演戏骗我,不是因为不喜欢我,想摆脱我,而是想让我摆脱他。

    先生知道我把他当作希望,他知道自己没有多少时间,所以他想让我放手,去开始所谓新的生活。

    我的心里忽然觉得好悲哀。我为什么没有早一点看出来呢

    后来莉莉安来了,我把先生的死讯告诉了她。

    那天的风很大,也很冷。我在那场风里流着自己二十年来最伤心的眼泪。

    我和莉莉安买了那天下午的车票,去曼城接先生回家。是的,我们很快接受了先生死去的事实,尽管我们深陷悲伤,但看到日记里先生所受的这么多年的折磨,觉得如今反倒解脱。

    先生的录音,我是在开往曼城的九号线列车上听的。当时,我借口和莉莉安说上厕所,去到了另一节车厢,在厕所里插上耳机,点开了何野发来的那段录音。

    先生温柔的声音就那样传进了我的耳朵里,好像那一刻先生就健健康康地站在我面前,朝着我笑。

    我的眼眶,突然就酸了,然后又不争气地流下了眼泪。

    在先生的声音里,我能感受到他的身体已经不堪重负了,他很难受,却还是要努力地让自己听起来很好。

    我真的想不明白,先生明明是那么好的一个人,上天为什么要这么残忍的折磨他。

    我咬着牙,不让自己哭出声来。正当我以为录音结束的时候,我又听到了先生和何野的声音。先生让何野给他拍照、对何野说起自己的葬礼、医生进来抢救、然后宣布抢救无效

    我的心脏就像是被一根根荆棘缠绕着,痛到无法呼吸我努力咬着自己的拳头,不让外面的人听到。

    后面的那段录音,我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也许是先生忘了结束。

    我真的好累,我那时心里唯一想的,就是这辆列车开快一点、再快一点,我要去把先生接回家。

    我以为我那时唯一能做的,就是给先生办一场他想要的葬礼:不要太多人、不要眼泪、要有格桑花、埋在黄昏镇可以看到海的地方、墓碑上还要刻上先生的墓志铭

    可当我带着莉莉安到了曼城医学院时,我才知道,先生已经被沈家埋在了曼城。

    我连这件唯一能为先生做的事,也做不到了。

    如果我当初没有去找沈家,先生也不会到死了也不能如愿。如果没有我,先生也许就能有一场自己想要的葬礼,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孤苦地被困在曼城。

    我觉得自己再也坚持不住了。在昏倒之前,我撑着最后一丝力气,把手机里的录音交给了莉莉安。

    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去面对莉莉安、面对这个世界了。所以我选择了遗忘。

    当一个人面对巨大的苦痛时,遗忘,往往是最佳的逃避方式。

    贰.

    后来,我被关进了曼城的一所精神病院,那是一段灰白色的时光。就像是深陷在一片泥沼,周围空无一人,身后是未知的恐惧。那时候,我不知道自己是谁,不知道自己在哪里,脑子里不断闪过的那些片段,一旦你想要伸手抓住,就头痛欲裂。

    那时候来看我的人,只有莉莉安。

    我记得莉莉安第一次来看我的时候,给我带来了一个日记本,和一瓶香水。

    我看到它们的那一瞬间,忽然觉得无比熟悉,那种感觉,就像是有一个熟悉又模糊的身影站在岸上,朝陷在沼泽里的我甩来了一根绳子,我死死地抓住那根绳子,生怕下一秒那个人就要走掉。但我又不敢顺着绳子上岸,好像岸上,还有比沼泽更可怕的东西。

    我就这样,在那所精神病院被关了两年。一开始我很害怕,每天都发疯似的挣扎、喊叫,那里的人为了防止我做出过激的举动,便会用手铐将我禁锢在病床上,除此之外,他们每一天都会给我打针吃药。

    后来,我也渐渐熟悉了这个地方,情绪稳定下来之后,医生们便会允许我在病房外活动。

    那时我依旧是什么都想不起来,我的大脑,就像是一块被海啸冲毁后的田地,虽然已经风平浪静,但却早已经遍体鳞伤。

    我在那所医院里被关了两年,在那里的每一天,都令我感到窒息。所以当那个叫陈镜梧的男人找上我时,他对我说的那些话,让我不解,但在不解之后,紧随而来的是一种巨大的恐惧。我在那天凌晨选择了逃离这座牢狱,带着那本小小的日记和一瓶香水。我的心中有一种直觉,它们是让我脱离泥沼上岸看清雾中之路的唯一一根绳子。

    我再一次抓紧了这根绳子,却依然犹豫着是否要上岸。我能够感觉到过去的记忆就快要浮出水面,却又被某种情绪压制了下去。

    幸运的是,我的这场逃离比想象中顺利。而对于这份顺利背后所隐藏的,我却浑然不知。

    医院位置偏僻,凌晨的路少有行人。我赤着脚疯狂地奔跑着,不知道要去往何方,只是凭着心中的直觉横冲直撞。

    天稍稍泛起亮色,我跑上了一条沿海公路,却依旧不敢停下来。后来太阳升了起来,我能感觉到越来越热了,身上的力气也渐渐被太阳蒸发我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晕过去的,只知道自己似乎做了一个漫长的梦。

    在梦中,有一张模糊的脸久久在我的脑海中挥之不去。与之伴随的,还有一个无比耳熟的声音,仿佛在说着,“我是安格森我是安格森”

    我看不清那人的脸,只是隐约间看到他躺在一张床上,似乎还有消毒水的味道。我能感觉到,他很痛苦。一想到这里,我的心脏也开始一阵阵抽痛。

    但当我醒来时,却又忘记了那一场梦。

    那个叫许瞰的女人告诉我,这里是黄昏镇的镇医院,并给了我一个本子和一瓶香水。

    当她问起我的名字时,我的脑海响起一个声音,心脏就像被人轻轻扯了一下。

    我告诉她,我叫做安格森。

    叁.

    我和刘婆婆生活在了一起,在那家花店。

    第一次走进花店,我便注意到,花店的院子里,有一棵桂花树,院子的外面,还有一个废弃的红色邮箱。

    自此之后的生活,再次归于平静。虽然还是什么都不记得,但我再也没有了被关在精神病院时与日俱增的恐惧。

    刘婆婆和杨爷爷人都很和蔼,他们待我很好,就如同亲生的孩子一般。

    刘婆婆经常和我说,总觉得在哪和我见过,还问我是不是来她店里买过花。其实我没有告诉她,我也常常有这种感觉。

    在那年秋天的时候,院子里的桂花开了。初时,我并未有什么感觉。

    直到那场秋雨的来临。那一晚,黄昏镇下起了暴风雨,刘婆婆便和我待在了花店的二楼,她同我说起了,她的两个孩子。那时我的心中很受触动,看着面前沧桑的老人,久久无言。

    第二天早上,我走出花店的门准备清扫经历了一场风雨洗礼后的院子。

    桂花淡黄色的花瓣和绿色的叶子铺满了石子路,我站在那棵桂花树下,只记得那时桂花的香味很浓厚,和那瓶香水的味道很像,充斥了我的整个鼻腔。

    在那一瞬间,我感觉到我大脑里的神经被一股力量狠狠地撕扯了一下,那是一股来自遥远的过去的力量。

    我被迫地摆脱了那片曾在无数个日夜困住我的泥沼,那棵桂花树的香味是将我拉到岸上的绳子。那张模糊的脸在此刻变得无比清晰,但在短暂的看清之后将其取而代之的,是一座坟墓。

    其实在那时我已经隐约找回了曾经的记忆,却因为不愿面对,我的大脑再次将那段时光撕碎、雾化,并分裂出了两个意识。一个是我自己,另一个,是安格森先生。

    我就是从那之后开始写信的。

    刚开始的时候,我的意识会在“记忆混乱的wallis”和“没有记忆的安格森先生”之间反复交换。并以写信的方式来自我欺骗先生已经离世的现实。但我的内心深处很清楚,就算我写再多的信,先生也看不到了。

    有时候我常常望着门外的那个邮箱发呆,我想,如果那是个寄往天堂的邮箱,说不定先生可以收到我的信。

    一年之后,刘婆婆和杨爷爷相继离世,我看着他们一家的墓碑,心里总为先生感到凄凉。

    在我23岁那年的除夕夜,我一个人坐在黑夜里,坐在盛大的烟花下。我抬头看着烟花一簇簇在天边炸开,光芒映照在我的脸庞,明了又暗,暗了又明。

    过去的每一帧画面,都清晰有力地,疯狂涌入我的脑海。在那年除夕夜的烟花下,我再一次清楚的意识到,先生已经不在了。

    我回到了黄昏镇,可先生却永远回不来了。

    肆.

    在我23岁那年的除夕夜过后,我的意识便完全变成了安格森先生,没有了此前的任何记忆。我的大脑给这位“安格森先生”的设定就是,一个在23岁搬来黄昏镇开花店的男人,名字叫做安格森。

    而对于23岁之前的记忆,那时的我,即安格森先生,是一片空白。

    安格森先生就这样,在黄昏镇,生活了二十七年。在这二十七年里,安格森先生会给一个人写信,但从来没有收到过回信;他还会去墓地给一户姓杨的人家扫墓,但他并不认识他们。

    在那二十七年里,安格森先生从未对自己的生活产生过怀疑。

    在这份可疑的像易碎玻璃球一般的人生里,安格森先生选择了二十七年的深信不疑。

    直到安格森先生50岁那年做的那场梦。

    那个少年在梦里说的那段话,就是我当初在录音里听到的,先生与何野的对话。

    安格森先生心里响起的那个声音,就是我。

    安格森先生似乎知道自己快要消失,于是在几天后,他便给自己立了一个碑。

    之后安格森先生又回到花店,给我写了最后一封信。

    是的,在“安格森先生”的意识占据我的身体时,他那二十七年写的每一封信,都是写给隐藏在我身体里的“我”的原意识的。

    安格森先生在听从“我”的声音去往曼城之前,还去了那个墓地。他喷了那瓶桂花味香水,手里拿着那束蓝色格桑花,去到了自己的墓地。

    那时正值黄昏,安格森先生缓步走在路上,海风从四面八方胡乱吹来,太阳在暮色里沉沦。我听到安格森先生的心里有一个声音,这个声音不再来自于“我”这个身体的原意识,而是来自安格森先生他自己——那是一个风和日丽的黄昏,火烧云和橘子海成为了夕阳最骄傲的杰作,我拿上一束我最爱的格桑花,一个人去参加自己的葬礼。

    伍.

    安格森先生在曼城遇到了中年的莉莉安,之后莉莉安便带着安格森先生去到了埋葬真正的安格森的曼城墓园。

    我是在墓园外那家叫做“oldfriend”的花店买花时,恢复原意识的。

    当我透过花店里那面镜子看清自己面容的一瞬间,就像是一阵狂风在我平静了二十七年的心上卷起一圈圈波纹。

    我跟着莉莉安走到了先生的墓前,看着黑白照片里那双看向我盛满笑意的眼睛,就像回到了曾经的那些时光。

    我看着先生的笑容,在那一瞬间,什么都记起来了。再也没有歇斯底里,只是无尽的悔恨和内疚。

    望着那张黑白色的照片,我流下了苦涩的眼泪。

    先生,你会怪我吗变成今天这样,你一定会怪我的吧。

    后来,我和莉莉安一起住在了她在曼城的家。我感觉到莉莉安变了很多,她染上了烟瘾,也常常喝酒,变得沉默寡言。

    我曾问过她,这几十年都发生了什么,她却只是坐在岸上,抽着烟,看向远方的海平面,似乎下一秒就有一艘渔船归岸,她沉默,语气里满是无奈,那双历经世间苦难的眼睛平静地凝视着我,对我说,“都过去了,不是吗”

    知道她不想提及,我也就没再问她。

    我常常会去曼城的墓园看先生,看着那张黑白照里他笑得灿烂的脸庞,我知道,我欠先生一场葬礼,而我会用余后的一生去补偿。

    我在曼城待了半年,然后和莉莉安道别,回到了黄昏镇,从此一直待在那里,直到我死去。

    陆.

    先生,你看到了吗我和莉莉安,一直都在努力地,好好活着。

    柒.

    今年,我七十八岁了。

    在黄昏镇的这些日子,我最常去的地方,就是墓地。

    有一次,我突然昏倒,整整睡了五天。

    在那五天里,我的脑海里放了一部半倍速的电影,那是我的一生。

    第五天,我醒过来了,这把那些原本以为我已经不行的镇民吓了一跳,嘱咐着我年纪大了,要小心一点,身体不舒服就要马上来医院检查。

    我只是笑着,告诉他们自己只是睡了一觉,现在感觉精神多了。其实也确实是这样。

    我告诉他们,我还有件事没干。

    我用自己卖花赚来的钱,给自己买了一块墓地,就选在安格森先生的那块碑旁边。然后我又去找到一家卖墓碑的店,给自己挑了一块碑。

    当那个刻碑的师傅问我要刻什么字时,我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沉默许久,我抿嘴朝师傅笑着,轻轻摇了摇头,“算了,不用刻了。你就把这个无名碑给我吧。”

    一切准备好以后,我又写了一封遗书,然后安心地等待死亡敲开我的生命之门。

    记得那是一天午后,我躺在院里桂花树下的摇椅上,太阳透过树缝暖洋洋地洒在我的身上。一群孩童围绕在我身旁,我摇着蒲扇,说起曾经,然后久久地闭上了双眼。

    我的另一只手里,死死抓着一个信封。

    信封里有一张纸和一张银行卡。

    纸上写着:

    “我死之后,请将我葬在郊区墓地里安格森的坟墓旁。

    卡里是答谢。密码:‘’”

    捌.

    我现在已经七十八岁了,先生你还是二十八岁,等我来找你了,你会不会嫌我老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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