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015
埃伦诺绝对要发火了。
斯温德勒心想。
今天发生的事情实在太多,他甚至止不住地开始思考。
混血种的逡巡是不是有一定的目的性,不然很难以解释为什么他从石料厂走来的一路上都没有见到任何一只混血种。
就好像……
它们的目标本身就是为了光明教堂而来。
斯温德勒顿了顿。
他对混血种没有那么多了解,唯一的一次就是和埃伦诺一起。
那天的夜晚还回荡在他的脑海里,历历在目。
教堂的铁门在设计的时候,就没有考虑到抵挡恶魔的功效。
小布鲁克辖区也是基本被神殿放任自流的辖区,财政收入年年都是赤字,自然也没有人再提出给教堂进行每年一次的例行维修。
沉重的铁门吱呀吱呀地被推开,无数双眼睛注视过来,密密麻麻地就像是只有眼睛的狂潮。
“这究竟……”是什么鬼东西!
老板目眦尽裂,脚步连连后退。
他的声音在恐惧下变得无比高亢,基本上达到了人能发布的分贝最顶端。
沉重的,黏腻的脚步声自周围响起。
那些混血种就像是看见了猎物,一步一步地朝着斯温德勒二人走来。
并且在下一秒,毫不犹豫地咬掉了老板的头颅。
鲜血如同止不住的喷泉,飞溅在斯温德勒的衣服上。
他抿着唇,冷光从他眼中划过。
神像,没有关上的窗户,混血种,死掉的人,以及……弄脏的衣服。
这真是太麻烦了,一件一件事堆在一起,随便拎出来哪一件,他都没有办法跟埃伦诺解释。
“轮到……你了……”
在啃食完老板的尸体后,为首的混血种把目光投向斯温德勒。
它牵扯出一个极大的笑容,红色的血浆潺潺顺着它的嘴角流了下来。
“你……很……难闻……”
对方摇着尾巴:“又……很香?”
斯温德勒并不懂这是什么意思。
但如果不杀掉这些混血种,他绝对和刚才死去的老板落得同一个下场。
他扬起了自己的右手,光明之力凝聚的细丝顺势待发。
混血种的强硬在于它可以无限次重生。
这是一种堪称变态的能力,只要有半点它的皮下组织,它就称不上是死亡。
因此,杀死混血种才显得无比艰难恶心。
浓郁的金光自斯温德勒的手心开始汇聚,他扯着眉头,插进了对方的心脏。
周围的混血种开始蜂拥而至,不知道是谁贴心地关上了教堂的大门。
除了花窗上偶尔闪过的黑影,没有人知道里面在进行一场怎样的厮杀。
“奴隶……”
那只被斯温德勒直直捅进胸口的混血种盯着他的脸,突然发出了低低的笑声。
“奴隶……”
“奴隶……”
“奴隶……”
笑声开始逐步蔓延,不同声调却又节奏一致的声音开始在教堂里回荡。
“为什么要杀死我?”
“我们本来就是一样的!”
“我们本来就是一样的!”
“为什么要杀死我!”
无数道声音如同浪潮朝他涌来,斯温德勒睁着眼。
那是教堂最中间的位置,他可以正面地看见那永不熄灭的机械烛火和白茫茫的一片,神的坟墓。
混血种环绕着他,嚣张地踏上了那名为神的骨灰,诡异的歌声自他们的嘴里唱起。
谁杀了知更鸟?
是我,麻雀说,
用我的弓和箭,
我杀了知更鸟。【1】
这是恶魔的赞歌。
又是神的赞歌。
一股荒谬的念头自斯温德勒脑中浮现。
他突然明白,一切皆有踪迹可寻。
不是因为光明教堂是混血种的锁定目标,而是因为,在这座教堂里,光明神已经死去。
恶魔们踩着祂的尸体,喜迎着新生。
恐惧。
错愕。
斯温德勒第一次生出这样的情绪。
不是因为恶魔,不是因为光明神。
而是因为那久久回荡在教堂里的——
“我们本来就是一样的!”
虽然这话听起来完全没有指向性,但是斯温德勒肯定,它们说的就是他。
一个和混血种完全不同的人类。
它们是一样的。
他们有什么相似?
两点寒星样的瞳孔里烧起一片熊熊大火,斯温德勒施展着自己的光明之力,毫不犹豫地用凝聚而成的左轮手|枪射进了每一只混血种的头颅。
——“恶魔是我们的敌人。”
埃伦诺的声音如同播放的录像带,在他的脑海里,一遍,一遍,一遍。
恶魔是……敌人。
敌人。
斯温德勒说不出自己现在是什么心情。
那堪称冷漠的表皮褪去以后,底下是无法言喻的疯色。
光明之力是治愈的能力,是温润的能力。
这是小孩子上学学到的第一课。
神殿不允许任何人使用光明之力进行打架,进行战斗。
因此,当飓风般锐利的光明之力朝它们席卷而来时,混血种们并没有当一回事。
不是没有人违禁使用过光明之力。
但那不过是蚂蚁喝水,不值一提。
毁灭。
当光明的剑射到混血种身上,整个教堂里环绕着的只余一种气氛。
毁灭。
光明所带来的毁灭。
就像是烟花一样。
子弹在混血种的头颅里炸开。
黑色的黏腻四溅,沾在了惨白的墙壁上,沾在了大理石的地板上,沾在了画着光明神诞生历史的花窗上。
灼热的浪在混血种的脑海里灼烧,从灵魂席卷而来的痛苦让人惶惶不可终日。
于是歌声停止,教堂里环绕的只有痛苦的嘶鸣。
斯温德勒垂下了眼。
他不知道自己刚才使出来的能力在光明教科书里被称作什么。
埃伦诺并没有给予他什么帮助,所有的一切都来自于他的试探摸索。
不应该像刚才那样把光明之力全部消耗干净的。
斯温德勒心想。
那些黑色的黏腻慢慢地又聚集起来。
慢慢慢慢,积少成多。
新的,所有混血种糅杂而成的新混血种开始逐渐在他面前成型。
这是说不出来的诡异。
他在怪物上好像一瞬间看见了数十张脸。
斯温德勒强撑着自己站起来。
即使他体内的光明之力已经如同干涸的河流。
他摸了摸自己后腰的手|枪。
希望这个莫名其妙的怪物能血条短一点。
大门被推开的声音是和枪声一起响起的。
掺杂着夕阳的空气恣意地充斥在整个教堂,洗刷着四面八方的污浊。
斯温德勒摸着自己后腰的手|枪。
枪声的始作俑者不来自于他。
他没有开枪。
于是斯温德勒非常缓慢地扭过了头。
是谁在开枪?
“或许你应该知道,遇到危险要向爸爸求助。”
埃伦诺站在门口,不满地说。
他左手插兜,右手举枪,没有散去的硝烟在斯温德勒的注视下缓缓上浮。
埃伦诺摇着手里的智脑:“不要把它当成什么重大消息接收器啊。”
他说:“我会很苦恼的。”
斯温德勒一时间不知道该以一种什么样的表情面对埃伦诺。
他像是站在一堆巨大的废墟里。
后面破败,坍塌,不堪一击。
而前面却春光明媚,有着甜丝丝的太阳的芬芳。
埃伦诺把枪插回自己的后腰。
他没有告诉斯温德勒。
希尔克里德手下诞生的亚种是用光明之力杀不死的。
和普通的混血种不一样。
这是光明净化术也消灭不了的存在。
而真正能够杀死他们的方法只有——
恶魔之力。
这是希尔克里德使用的一记巧记。
在奥特兰克大陆,能够掌握掌握光明之力的人大有人在,但是会使用恶魔之力的却少得可怜,基本上只有恶魔和某些血脉纯净的高阶混血种。
除非自相残杀,不然没有人能杀死这些出自他手的恶魔亚种。
所以,那颗子弹,是一颗糅杂着恶魔之力的子弹。
斯温德勒不会发现的。
他连恶魔之力到底是什么,都没有见过。
大理石地板上传来清脆的脚步声。
斯温德勒扬起了头。
时间好像又回到了他刚被对方带回来的样子。
斯温德勒闭了闭眼,主动抓住了对方的手。
出乎埃伦诺的意料,他听见斯温德勒对他说:“阁下,对不起。”
这是……在道歉?
一抹笑意自埃伦诺嘴角浮现。
斯温德勒这样主动示好的行为极大地取悦了他。
埃伦诺心念一动。
那本该放在对方脑袋上的手,被他往下沉了沉,捏住了斯温德勒尖尖的下巴。
他把斯温德勒养得很好,原本凹陷的脸颊渐渐恢复了他这个年纪本该有的脂肪。眉眼也越发地凌厉起来,好像在这些天里,不知不觉就张开了不少。
他轻轻笑了笑,眉眼里满是骄矜倨傲。
“宝贝,你说说,你怎么对不起我了?”
埃伦诺说:“我慢慢听。”
埃伦诺话音一落,教堂里顿时一片寂静。
在狼藉的战场下,是掉一颗钉子都十分明显的恐惧。
斯温德勒闭了闭眼。
从下巴传来的隐隐疼痛在昭示着他,埃伦诺生气了。
是的。
他有些沉默地想。
对方是该生气的,他造成了这样巨大的轰动。
如果埃伦诺不来,整个教堂都会被混血种夷为平地。
他会死。
被混血种杀死。
但是这不重要。
或许在埃伦诺心里,远没有教堂被夷为平地重要。
想明白了这些,斯温德勒缓缓开口。
他说:“弄坏神像,忘记关窗,放恶魔进教堂,弄脏衣服,没有杀死恶魔……”
斯温德勒的声音越来越小,到最后逐渐陷入又一次的沉默。
不知道过了多久,时钟好像走了很多圈,又好像只是烛油落地一瞬间。
斯温德勒说不出时间行走到底有多快,他只觉得这是比他一生还要漫长的时刻。
埃伦诺挑着眉头,有几分冷笑。
“这些事情我都知道。”
他轻飘飘地说:“看一眼就知道。”
“我说的是别的事。”
埃伦诺捏着他的下巴,强迫他扬起了头。
“斯温德勒,你难道没有别的事要跟我道歉的吗?”
这一天发生的事情如同走马灯在斯温德勒的大脑里划过,斯温德勒眨了眨眼。
他睫毛很长,根根分明,此刻却像自己的主人一样,不安地抖动。
斯温德勒说:“没有,阁下。”
“我没有别的需要向你道歉的事。”
他已经把事情回顾地非常全面,不会有任何一处漏洞。
埃伦诺眼中揶揄更盛,松开了桎梏住的斯温德勒的下巴。
灯亮了。
灯光从埃伦诺的身后打过来,只余斯温德勒这里一片黑暗。
埃伦诺说:“或许你忘了,你是我的。”
“你是我买回来的奴隶,你的命是攥在我手里的。”
斯温德勒嗯了嗯,不解的情绪在他心头涌动。
他不明白埃伦诺为什么会这么说,说着些早已经成为既定的事实。
说着些他几乎要被他铭刻在心的话。
埃伦诺说:“我是你的主人,我有保护你的权利和义务。”
“遇到危险的时候,你可以向我求救。”
“我不会发火,也不会生气,更不会惩罚你。”
埃伦诺说罢,从斯温德勒身旁离了开。
这确实是他生气的最主要原因。
关于斯温德勒。
斯温德勒在遇到危险的时候没有叫他。
这看起来像是一件小事,但却又在无比地扩大。
这证明对方把自己看做了一个独立的个体,而不是他的奴隶,他的附庸。
埃伦诺希望斯温德勒可以成为一个只听他命令的,不会思考的人偶娃娃。
但是这显然不可能。
所以他放低了自己的要求,骄纵他偶尔的脾气。
但是不代表……
这一次的斯温德勒没有叫他,下一次他可能就会自己跑去和恶魔打斗,再再下一次,他可能就不会听他的话。
长期以往,日积月累,斯温德勒永远也成为了不了他心里想让他成为的那个他。
这是埃伦诺第一次面对着斯温德勒,生出了些许失望。
但是他很快掩盖住了这种情绪,装作什么也没发生。
或许应该换一种,饲养对方的方式。
埃伦诺想。
大片大片的灯光重新回到斯温德勒身上。
他眯着眼睛,陡然出现的灯光让他一时间有些适应不住,眼泪不由自主地流了下来。
比眼泪先一步反应的,是他剧烈跳动的心脏。
求救。
斯温德勒仔细咀嚼着这两个字。
他向埃伦诺求救吗?
那和普通的,向宠物施展自己的帮助完全不一样。
起码在刚才的话语里,埃伦诺所表达的,是完全不一样的。
斯温德勒舔了舔自己的犬牙。
他突然明白了,那糅杂在其中,真正的含义。
埃伦诺觉得,他失去了对于他的掌控。
埃伦诺想要他示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