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喜欢
河岸两侧,灯影重重。
两盏中规中矩的莲花灯,在水波荡漾中跌跌撞撞,淌过静谧灰暗的桥洞。
忽然,吹来一阵逆风,花灯依旧飘摇着顺水而下,只是——就在快要挤出口时,花芯燃烧殆尽。
灭了。
南流景紧盯那张稚嫩的脸庞,誓要看看他究竟想玩儿什么把戏,可除了那双分外澄澈的鹿眼,看不出丝毫伪装过的痕迹。
“真心的?”这句话悬在嘴边到底没能问出口,“喜乐安宁”四个字更像是一块巨石径直朝她砸来,瞬间将泥塑成的人像砸得粉碎。
这四个字,离她太远了。
从她睁眼又或是从她出生那一刻起,就注定了与这四个字无缘,倒是没想到,也会有一日被人盼望着喜乐安宁,而这个人竟还是他。
“多谢皇上。”音色轻颤,南流景敛眸,压下片刻涌起的丝丝欢喜。
虽然只有瞬间,萧七还是察觉到了这波异乎寻常的情绪,反而……有些难过自责,旁人求财求权求姻缘,而她所求却不过是一方安宁。
可是前世,所有人包括他,都将她逼进了狭窄闭塞、没有任何岔路可退的不归路上。
萧七忽然有些不敢去看顺水飘远的花灯,借故冷了,匆忙掉头返回岸边,上岸后才发现,路过的人皆会有意无意地绕开他们。
回头,正好撞入那抹银白发丝里。
来时他只顾能够牵住南流景的手,并未注意到,她在人群中有多显眼。
“老师……”
“上车吧。”
对于那些异样的眼光,南流景早已是见怪不怪,又或者并没有将私底下的指点放在心上,因萧七的话高兴了不过片刻,又恢复成那个清冷如不可直视、不可攀岩摘取的高岭之花。
马车缓慢前行,萧七借着不远处微弱的亮光不时抬头看两眼对面的人,忽地,一股甜香从身后的车帘外闯入鼻尖。
悄悄掀起车帘一角,恰好瞧见摊贩打开蒸笼后,挥开热气从中捡出来的两块米糕。
幼童踮起脚尖拿到了米糕,高兴地弯着眉眼,咧开缺了两颗牙的嘴角。
萧七立刻就让跟在车旁的青白去买,捧着热乎的米糕吹两下,试吃了一块,紧跟着又拿起一块凑到南流景嘴边:“这米糕虽没老师平日吃的甜,倒也别有一番滋味,老师尝尝?”
车内米香四溢,南流景迟疑着伸手接过去,咬了一口,别说甜,压根一点甜味都没有。但这毕竟是他递过来,也只得囫囵咽下没有味道的米糕。
“多谢皇……”
不等把话说完,萧七忽地靠近伸手抹去她嘴角的糕屑,微凉指腹趁机擦了下那片薄唇,睁着双无辜鹿眼满是无奈:“老师,嘴角沾到了。”
南流景没注意到那抹无奈的眼神后藏着的欢喜,赶紧摸了摸嘴角两侧,耳尖悄然红了大片。
这可真是太失态了。
萧七却在看到这一幕后瞬间攥紧手心,逼迫自己坐回去,将手缩进衣袖里,不停地去蹭方才为她擦去糕屑的拇指,不时瞟两眼红了不过片刻又很快恢复正常的耳尖,垂眸抿了下唇。
当夜,萧七便做了个梦。
梦见南流景仅穿着一件丝绸长袍瘫在榻上,银发微湿散乱,媚眼如丝,面若滴血般的红,颈边靠近耳垂的地方似有两个,咬痕。
萧七猛地从梦中惊坐起身,掀被下床大步走到桌边,灌了一肚子凉茶,直到冰冷的茶水顺着嘴角滴至颈间,方缓过神喘出粗重的浊气。
单手撑着脸,侧目瞟向龙榻,也不知是不是手上用了点力,那双人畜无害的鹿眼,眼尾逐渐翘成一个弯弧。
像是狐狸,更像一只诱捕猎物中的,野狼。
新年第三天,南流景就进宫了,只是没等到御书房,中途就被萧晚卿带人拦住去处。
“听说你被刺伤了?”萧晚卿上下一番打量,瞧她面色如常,抿紧抿唇角浅皱了下眉。
怎么看起来不像啊?脸还是跟以前一样臭,没有半点变化。
“多谢公主挂怀,不过一点小伤。”南流景快速扫了眼她和她身后低眉顺眼的宫女,微微颔首:“公主要没什么大事,臣先告辞。”
说罢,南流景就要越过几人大步离开。
不等走过又被萧晚卿伸手拦住,从宫女手中接过锦盒,直接半塞半扔到她怀里,梗着脖子撞开她身后的侍卫,大步离开,仅留下一句:“帮本公主处理下垃圾。”
南流景若有所思地回头,将锦盒交给青白。
“主子,是金疮药。”本意是想让青白扔了,青白却以为主子是让他打开。
扣开锦盒,里面是一个白玉瓷瓶,打开之后传出阵阵药香。
这不是宫里的物件,想必是嘉敏公主托人从宫外寻来的。
南流景收回视线睨了眼静静躺在锦盒内的白玉瓷瓶,一言不发地前往御书房。
新年伊始,送上来的大都是恭贺新春的折子,南流景看也没看就让周福全都抱去烧了,将平时看折子的时间空下来,反常地拿出了地图。
半晌后,突然开口:“皇上,嘉敏公主……还有不到三个月就要及笄了。”
萧七立刻放下手中晦涩难懂的兵书,瞟了眼她面前的地图,笑道:“朕也正想跟老师说这件事。朕刚登基,根基不稳,实在不宜四面树敌,又只有这么一位皇姐,朕想了想,还是觉得不如将云州送与皇姐,就当是朕送她的及笄礼。”
前世,云州在未被驸马套走前治理还是很不错的,况且这本就是先帝早早为嘉敏准备的嫁妆。
只要这一世莫再受贼人蒙骗,选个好夫婿,平安顺遂地过完这一生也并非难事。
南流景的手恰好点在云州方向,倒没想到自己还没提,他就先说了出来,抚平眉间褶痕收回指尖:“既然皇上有自己的考量,那一切就按照皇上的意思来办吧。”
聪慧些,早日亲政,她也能……早点放手。
萧七只当她是满意自己的办法,乖巧地笑了笑,然而没等笑意爬上双颊,就看见那位半边脸上盖着红戳的射箭师傅将脸抵在窗户上,挥手冲他咧嘴一笑。
“哦,忘记说了,”南流景顺着他的目光回头,瞧见辛墨才想起将她带进宫的事,“从今日起,皇上每日至少要抽出两个时辰练箭,从最基本的拉弓开始。”
不给他反应的时间,当天下午,萧七就先拉了两个时辰的弓,用膳的时候手差点没抬起来,周福见了更是直呼心疼,不停地在旁边劝。
自从上回下毒一事后,宫里到处都遍布南流景的眼线,皇帝根本不需要再费力学这些。
“周公公,朕知道你心疼朕,但朕不想万事都倚靠老师,以前那么苦都过来了,这点苦又算得了什么。”若一直怠懒下去,岂不是又要面临前世那样窘迫的局面?
他想成为老师满意的学生,成为南流景能够倚靠的人。
周福本还想说点什么,张开嘴才发现什么都驳不出来,最后只得无奈轻叹一声,默默让御膳房再多备点皇帝喜欢吃的菜。
萧七的毅力更是超乎想象,就连本想给他来个下马威的辛墨都不免一阵惊叹。
在与萧七混了约有半个月后,百无聊赖地抱臂靠着廊柱,见他似不知疲倦地射了上千次的箭,射的满手水泡也不曾停,捂嘴轻咳好几声,在人身后不停地来回转圈,最后忍不住问:“皇上啊,要不咱歇歇?也不急在这一时嘛。”
萧七却非常固执地摇头,抬手拉弓,眯着一只眼瞄准远处的靶心“咻”射出一箭,可惜由于力度不够,最后还是射偏了。
“不错嘛,都能射到七环了。”相比萧七的沮丧,辛墨倒是难得夸了他一句。
练习不过半个月就能有如此成果,已经算是顶好的了,若是再早个几年,怕是连她也比不上一二。
超乎常人的毅力,和聪慧一点就通的头脑,被散养的那些年简直就是暴殄天物。
“不行,还不够。”萧七沉沉叹出一气,抹了把悬在下巴上的汗,再次搭箭拉弓。
辛墨瞧他这股不服输的意志,盯着看了半天,想起年初二那天晚上,忽然回过味来,微眯了下眸,踮着脚走到人身边,特地在他拉开弓的时候幽幽道:“皇上如此刻苦勤练,该不会是为了小景吧。”
利箭在射出去的刹那陡然一歪,仅挨着靶子射到了一个边。
萧七满眼惊恐地回头。
“不会吧!真被我给猜对了?你对小景……”辛墨做了个十分夸张的表情,从远处的靶子上收回视线捂住嘴。
她就说嘛,就算是那些号称爱武之人都没他如此毅力,就好像为了某个目标似的,可他都已经是皇帝了,权利也已经有了,那就只剩那唯一的可能性。
辛墨像是看穿了一切地放下手,冲满脸惊惧的人扬起笑,肯定道:“皇上喜欢小景。”
从她初次在书房见到他的时候,他就没掩饰过对小景的爱慕。
萧七慢慢放下弓,心脏处传来的咚咚声不断萦绕耳畔,直到她开口说出那句话后,登时炸开。
沉默了约莫半炷香,缓缓抬起那双天真不再、危险四起的狼眼,微歪着头,语气轻缓:“师傅,唯有闭紧嘴才能活得长久。”
对,没错,他是喜欢南流景,发了疯似的喜欢,但他又不想让她知道自己这龌龊的心思。
怕她厌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