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7、077
四月十九, 春夏交际，人间好时节。无量海域上，四方结界落下, 任何活物都无法靠近，仿佛将大海从世间剥离。
波涛汹涌的海面上空, 一架孤零零的飞舟随风摇曳, 它似乎被浪花裹挟、来去不由己；又似乎凌驾于一切、高高在上。
一双笔直的腿从飞舟边缘探出来, 勾勾点点，像逗弄宠物一般, 触弄翻涌而来的浪花。突然, 双腿的主人开口, “克忠上去多久了？”
系统在她脑中回道, 【已经过去半个时辰，应该快了。】
按照计划，克忠先突破至渡劫期圆满, 渡雷劫，然后引道门出现。如今过去许久，上面没有一点动静, 也不知道进行到哪一步了。
云栩栩点点头，收回腿，起身走到飞舟船头。
她一身漆黑衮服, 长发未束。动作间，衣袍与墨发凌风而起, 气势非凡。系统从未见过她这般模样, 竟然主动开口，【你有点变了。】
“只有一点么？”云栩栩笑着追问。
系统没有回答。
它也不知如何开口，实际上, 当云栩栩迎风而立、幽深的瞳孔望向天际时，它几乎认不出她。
而这种改变，它也不知是好是坏。
系统虽然沉默，但云栩栩却感受到它的纠结，这是此前绝不会发生的事。
她顿了顿，“其实，你也有一点变了。”
系统究竟是什么，云栩栩花了很久才想明白。
它机械冷漠、无所不知、不通情感……这样的特征已经非常明显，系统就是天道，真正的天道。
真假天道因为受规则限制，不能让全部的力量降临在世间，只能分割出自己的一部分。假天道通过千秋鼎、借克忠之手，变相控制司空渊。
真天道也怕她无法完成职责，每天都在她耳边提醒。
【杀死司空渊。】
【杀死司空渊。】
【杀死司空渊。】
它不懂人情世故，只会一板一眼下达命令。用死亡作为威胁，也是因为它知道，同为天道，只要她下定决心，就一定能达成目的。
只可惜，兢兢业业的老母亲遇见青春期的叛逆女儿。
它越是下令，云栩栩越不听，中途差点崩盘，吓得它很久都不敢出现。
现在想起那些过往，不觉苦楚，只觉有趣。
系统轻道，【也许吧。】
她们来自同一本源，又纠缠许久，特别是系统日日夜夜都在‘看’着云栩栩，当然会受到影响。
它越来越有人性。
云栩栩也越来越有神性。
她们都在向对方靠近。
“无所谓了，”云栩栩交叉双臂举过头顶，像一条跃动的鱼，“也许今天过后，我和你都不复存在。”
她们是母子、是姐妹、是对方的半身……但最终，她们将合为一体，重新作为天道，统御天地。
【你……】系统犹豫开口，话音未出，一声惊雷骤然响起。
——克忠开始渡雷劫了。
上次道魔大战中雷劫没出现，是因为司空渊越过飞升的步骤，用十万神魂吸引道门，而且他身为规则的一部分，本身也不会出现雷劫。而克忠想要引道门，则需要规规矩矩走这些步骤。
云栩栩抬头看了眼大树一般盘根错节的紫色雷电，竟然是九九雷劫，心里道声加油，捏碎了预备好的传音石。
无疆墙阻隔一切，只有雷劫出现时，界限短暂地被模糊，通信才能传到北洲。
传音石瞬间被接通，就像对面的人一直守在旁边。石头上的纹路亮起，熟悉的声音也传过来，“栩儿。”
声音沙哑、苍老，里面蕴含的担忧犹如实质。云栩栩怔了怔，喊声“爹。”
她不是第一次叫云如生爹，但第一次意识到，云如生真的是她父亲。
记忆恢复时，她想起了久远的过去。她的确出生在北洲，只是十七岁那年，司空渊来到北洲，两人天生相斥，假天道借机将她的神魂抽离身体、送到异世，所以她才会一直昏迷。
原来穿越到东沧界，她不是浮萍般漂泊，而是落叶归根、重归故里。
“栩儿，你还好么？”云如生急迫地问道。
那日在无量海域，看见她被克忠抓走，云如生目
眦欲裂。这已经是他第二次眼睁睁失去女儿，说是烈火焚心也不为过。他几乎不敢想，克忠会如何对待她。他只能日日夜夜守着传音石，守着无疆墙，祈祷奇迹发生。
没想到，有生之年，真的活着等到了女儿的消息。
“爹，我很好。”云栩栩匆忙安抚。
血缘很奇妙，即便隔着无疆墙，隔着无数岁月，只通过小小的传音石，云栩栩也能感受到对方的爱，如高山般坚韧无声。
她柔声道，“我现在是昭天宗长老，有自己的山峰和弟子，我还写了一本医书，很受欢迎，但卖的价格很低，所以没赚到钱。”
“好，没事就好。”云如生把传音石贴在耳朵边，细细听她讲这些琐碎的事，一个字都不愿错过。
他一生冷静自持，又因为做情报工作，喜形于色是大忌。但此刻，他却觉得自己还能更高兴一点。
突然，传音石里发出一声雷鸣，与窗外传来的雷鸣交缠纠错。
道魔大战后，云如生搬到无量海域岸边，此时听见两道一模一样的声音，唰地变了脸，“栩儿，你在哪儿？为什么旁边会有雷声。”
云栩栩没想到这么快就暴露，语气有几分无奈，却还是极力安抚，“爹，别担心，女儿……正在做正确的事。”
“栩儿，你是不是要和圣尊一样，要去奕天？？？”云如生几乎语无伦次，“你不要去，你打不过它的，我们从长计议。又或者，爹可以替你去，爹……”
“爹。”
云栩栩只轻轻唤了一声，在震耳欲聋的天雷中几乎听不到，云如生却仿佛被这声音扼住，说不出一句话。
片刻后，他沉沉开口，“栩儿，你一定要去做，是么？”
云栩栩眯眼望天，九九雷劫已经过去一半，她拢起长发，叹息般开口，“是啊，一定要去的。”
怎么能不去呢？
她这一生，皆为此刻。
又是一阵难言的沉默，片刻后，云如生再次开口，他慈爱温和，声音中是满满的支持，“栩儿，你要小心，爹相信你能做到。”
他说的很急，仿佛这次错过，有些
话就再也说不出，“爹一直以你为荣，小时候的事，是我错了……”
云栩栩笑着打断他，“爹，什么错不错的，我们是一家人。”
一家人，就是会互相伤害、互相折磨，最终又互相原谅。
“是啊，我们是一家人。”云如生似哽咽一下，但仍然用郑重的语气祝福，“去吧，栩儿，爹会一直陪着你的。”
九九雷劫最后一道结束，天空中红光大闪——那是克忠与云栩栩定下的暗号，意味一切顺利，行动开始。
云栩栩眯眼笑了，她展开双臂，脚尖一点，身体顿时凌空而起。传音石被丢在角落，忠诚地记录她说的最后一句话，
“好，您等着，看女儿为您争光。”
长空九万里，云栩栩如一把黑色的剑，破空而上。绝云气、负青天，跨越九霄，一直飞到无人能抵达的高度。
制定计划时，克忠曾询问，“我们为何要在天上战斗？将战场定在地面，让修士们亲眼看见假天道灭亡，不是更好么？”
云栩栩头也不抬道，“这件事无需见证。如果我们赢了，修士自然能感觉到；如果我们输了，他们也不必经历第二次失败。”
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反复见证假天道不可战胜，修士们只会失去斗争的信心。
克忠点点头，语气真挚而惋惜，“你做了这么多，却无人知晓，有些可惜。”
云栩栩却摇头，“我无需英雄之名，也不要众生仰望。正如东沧界不需要假天道，它也不需要真天道，我来到这里，是为了把世界还给你们。”
克忠怔忪片刻，起身对她深深鞠躬，“我不及你良多。”
说这句话的人，此时站在天上，刚经历过八十一道雷劫，法衣碎裂，长剑也只剩一半，整个人摇摇欲坠。但是，他一双眼睛格外有神，闪烁着沉沉希望。
克忠走到云栩栩身边，离开前，向她点头，“剩下的，交给你了。”
这也是他们商议好的。
在假天道面前，修士的力量趋近于无，如果克忠留在这里，只会是累赘。所以
他们决定，克忠渡完雷劫之后，第一时间隐藏到下方结界中，吸引道门。
而云栩栩拦在半路，负责截杀。
此时，克忠按照约定，走进搭好的结界，半空又只剩云栩栩一人。她高抬着头，望向不远处的一个墨点，它犹如旋涡，不断旋转扩张，眨眼已经半人大小。
云栩栩轻呼一口气，“道门果然出现了。”
之前，他们还担心道门不敢出现，但系统说，假天道失去司空渊，此时急需补充力量，一定会中计。
大敌当前，天上地下一片安宁，云栩栩格外平静。她手执灵剑，平视道门聚合，目光安稳，呼吸几不可闻。
死一般的寂静中，系统的声音忽然响起，【你有没有……想说的话。】
“想说的话？”
云栩栩怔忪片刻，蓦地笑了，“我倒是挺想说‘算了吧，咱们别打了，管他什么假天道，与我何干’。”
系统沉默几秒，笃定道，【你不会。】
“是，我不会。”云栩栩叹气，似乎自己也困惑，她为什么就不能说这样的话。纠结几秒，她很快又想开，唇边漫出几缕笑，“但确实可以说点什么，就当遗言了。”
此时很可能是她生命的最后一刻，云栩栩认为自己应该说些什么，爱恨也好，愿望、遗憾也好，可她真想开口的时候，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数十载人生像跑马灯一样，匆匆在眼前掠过。云栩栩纵观自己的一生，她似乎有许多遗憾，比如没能穿上真正的白大褂、不知道穿越前最后一科考试的成绩、喜欢的漫画还没有结局……这些遗憾曾牢牢占据她的人生，但在此刻，它们却没那么重要了。
更多的，云栩栩想起那些快乐的事。
她想起父母、想起偏山脚下的花、想起师兄送给她的糖葫芦，当然，也想起司空渊。
她想起他们，满心欢喜，却也不知道说什么。
黑色道门已经越来越大、越逼越近，云栩栩闭了闭眼，觉得这样也很好，沉默地来，沉默地离开。她已下定决心迎战，脑海中却浮现出一段话。
云栩栩不由自主念出来。
“健康所系，性命相托。”
“当我步入神圣医学学府的时刻，谨庄严宣誓。”
“我志愿献身医学，热爱祖国，忠于人民，恪守医德，尊师守纪，刻苦钻研，孜孜不倦，精益求精，全面发展。”
“我决心竭尽全力除人类之病痛，助健康之完美，维护医术的圣洁和荣誉，救死扶伤，不辞艰辛，执着追求，为祖国医药卫生事业的发展和人类身心健康奋斗终生。”
云栩栩背完最后一句，微笑着、拔剑而起。
“砰——”
白光与黑色碰撞，在空中一触既分，云栩栩后退数步，蓦然昂首。
她想，她终是不负医学生之名，不负自己一生向往。
作者有话要说： 抟扶摇羊角而上者九万里，绝云气，负青天，然后图南，且适南冥也。——《逍遥游》
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彼竭我盈，故克之。——《曹刿论战》
健康所系，性命相托……为祖国的医药事业的发展和人类身心健康奋斗终生——《医学生誓言》（有没有这段话，这章的价格都一样，没有多花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