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6、076
傍晚, 克忠来偏山,首先看见的不是云栩栩,而是盏一人多高的六角宫灯。
紫檀细木骨架, 上边雕刻兽首、镶嵌宝石琉璃,下边坠着七彩穗子, 对外几个面上画有不同景致, 华丽而精致。
克忠将一枚戒子放在桌上, 随口问,“这是什么?”
听见声音, 云栩栩从宫灯后面探出脑袋, 她笑道, “哄小孩的玩意。”
橘色烛光映在脸上, 仿佛给人镀上一层盈辉,竟然显出几分温柔,两人面色都很平静, 完全没有昨日的针锋相对,克忠也看不出曾入魔的样子。
云栩栩擦干手,拿出两把椅子放在桌边, “师父坐吧,我这地方乱。”
克忠也只是随口一问,并没有探究的意思, 顺势坐下。只是方位太巧,恰好坐在宫灯旁边, 一眼就能看见, 六面宫灯中的一面是空白的,什么都没有,与两旁栩栩如生的画面截然不同。
云栩栩正在倒茶, 注意到他的视线,笑着问,“师父认为,这一面是什么。”
克忠抬眼望过去。
他见多识广,自然认出其余五面是什么。看似是画,实则类似秘境,都是一方小空间。唯独最后空白这面,略有不同,他思付道,“似乎只是普通白纸。”
“这样么……”云栩栩盯着那面白,神情恍然。
这盏灯笼,是战前夕,司空渊送她的东西。那时候他说,最后一面留给她亲自作画,如果她能看穿真与假的边界,就能将她所想的放入画中,又或者将它拉入现实。
昨晚云栩栩恢复记忆,突然想起这段对话,她顿时感到好奇,想知道司空渊留给她的是什么。但无论怎样研究,都是一张普通的白纸。
后来她想,或许司空渊留给她的,是一点希望。
如果他真的死了,她一定会误解这句似是而非的话、从而以为灯笼里有复活他的方法。那她便不会沮丧沉沦,反而会加倍努力。
努力修炼、努力活着。
等她修为足够高、能够察觉真相时候,必定很多年过去了,那时,她或许已经能坦然接受他
的死亡。
原来,司空渊在她不知道的地方,当真为她铺平每一段路,确保她余生,日日欢喜、岁岁安康。
“真讨厌啊……”如果他不是那么好,她又怎么会忘不了他。司空渊这个人,怎么能这么讨厌。
云栩栩偏头,不想让克忠看见她的表情。片刻后她冷静下来,才指着那枚戒子,“就是这个?”
“是。从昭天宗建立起,全部天令都在这里。有些是宗主提出问题,它的回答;还有一部分直接是命令。”克忠喝下一口茶,假意没看见她的动作。
戒子上的禁制已经破除,云栩栩打开戒子,看见里面铺天盖地的竹简。
克忠解释,“历代宗主把天令刻在竹简上,便于留存。”
云栩栩点点头,拿出最新的一本竹简,翻开看,果然是克忠的字迹。
竹简由灵蚕丝串联在一起,每片竹片都是一道命令,她想了想,掐断蚕线,将竹片单独拿出来。克忠看着她动作,并没阻止。
最后,云栩栩将竹片分成三类,左右两堆整齐地码在桌上,一眼就能看见上面的指令。剩下的一堆则胡乱叠在一起。
克忠依次望过去,从中看出几分端倪。
左边的竹简,命令简洁温和。
[机缘在南。]
[顺其自然。]
……
右边的竹简,命令都饱含杀意。
[祸根诞于南方,乃生而知之者。]
[祸根藏于北洲。]
……
克忠从未以这样的方式看过,若有所思,云栩栩把玩一片竹片,问,“您是否看出两者的区别?”
不等克忠回答,她直接道,“我挑出来的竹简,命令都和司空渊有关。比如这个[机缘在南],是您当年想要历练,犹豫不决该去哪,所以向千秋鼎提问。得到答案后,您按照这个方位行动,然后遇见司空锦瑟,生下了司空渊。”
克忠眼中顿时弥漫出痛苦的神色。但云栩栩没给他时间悲春伤秋,又指着另一片竹简道,“但是,这条消息出现的第二天,千秋鼎又冒出一条信息,就是这个[祸根诞于南方,乃生而知
之者]。数年后,你发现自己的子竟然生而知之,于是他一出生,你就掐死了他。”
“你以为这是巧合,其实不然。”
克忠本来在极力克制,眼中的红光都快压抑不住,然而听见最后一句句话,顿时愣住了,他眼中惊诧,“你说什么。”
“我说,一切都不是巧合。”云栩栩居高临下望着竹简,语气淡漠,“从千秋鼎发出指令的,一直是两股势力。其中一方,千方百计让司空渊存在;而另一方,则不择手段让司空渊消失。”
克忠双眼泛红,“假天道为要置他于死地?”
“您必自欺欺人,无量海域上,假天道说的话清清楚楚【吾本想留你一命】【吾予汝生,吾亦予汝死】,一直以来,假天道都在保护司空渊。”云栩栩垂眸,鸦羽遮住双眼,看不见她的神情,“司空渊作为祸根,他活着,世道才会乱,假天道便能吸收更多修士的神识。”
没有父亲能接受别人辱骂自己的子,哪怕是克忠也不能,他一掌震碎桌面,“你凭什么这样说。”
石桌化成粉末,上面的竹片纷纷掉落,只剩下云栩栩手中的那片。她将那片竹片递给克忠,让他看上面的字,“因为这个。”
证据就在眼前,克忠却忽然不敢接受。
他突然很无力,连愤怒的力气都没有。他想,也许他早就知道对方是正确的,也许他只是不能接受真相。但无论如,克忠还是接过竹简,看见上面那行字——[有缘人可去北洲,刺杀魔尊。]
克忠骤然抬头。
对面的女孩身形单薄,小小一个坐在椅子上。柔和的烛火映在她身上,显得格外温柔孱弱……
克忠想,怎么会……
在对方惊诧、质疑的视线中,云栩栩缓缓抬头。跳动的火光跃动在黑色瞳孔中,一股凌然于一切的气势陡然升起,竟然无端想让人臣服。
云栩栩开口,语气无悲无喜,犹如神祇。
“这个有缘人,是刚来昭天宗的我。”
“所以,我就是另外那方势力。我便是——真正的天道
。”
一月前,云栩栩前往九阶秘境,探求真相。
九阶秘境当时指出——她拥有心想事成的能力。然后让她猜测,这是为什么。
云栩栩当时半信半疑,所以想法格外天马行空,她调侃般想到,‘心想事成?我这么厉害,怕不是天道本道吧?’
她甚至没认真思考,然而,九阶秘境立马肯定了这个想法。
云栩栩:“……”
她当时是蒙的,内心也无法接受。毕竟学习唯物主义长的,突然从人变成天道,谁也接受不了。她不仅无法相信,心里甚至有些排斥。
因为未知,所以恐惧。因为恐惧,所以逃避。
她明明“心想事成”,记忆却迟迟不恢复,因为从内心深处,她拒绝恢复。她害怕……如果自己真是天道,她又该去从。
直到昨夜和姒深相遇,听他讲克忠的事。
那是克忠的弱点,又尝不是他的伤疤。那三座坟墓,一座是他自己的,另外两座是他至亲的,两人都为他而死。姒深面对这些时,内心又是种心情?
云栩栩几乎不敢细想,特别是当她知道,姒深告诉她这一切,只为让她别害怕。
那些她自己都没察觉的恐惧,姒深却能轻而易举发现,并且一一抚平。
那时云栩栩突然想通了,她是天道也好,不是天道也罢,他总会陪在自己身边。而且如果她真是天道,她也能保护他。
这个念头刚一出现,消失的记忆瞬间恢复,她顿时知晓一切。
她想起,自己原来真是云如生的女,她降生在这世界,只有一个目的——摧毁假天道。
……
云栩栩挥动右手,碎裂的石桌恢复如常,竹片、茶杯也重新落在桌上。她摩挲茶杯,看自己的脸庞映在澄澈的茶汤中,忽然开口,“师父,您最近一直在处理宗门事务,是因为想离开吧?如果我没猜错,你也想学司空渊,叩天请战。”
克忠没开口,但沉默本身就是一种答案。
云栩栩点出真相,“你根本赢不了。”
“是
,我赢不了。”克忠痛快承认,这一刻,禁锢他的东西似乎消失,整个人都透出一股洒脱,“我也许连天雷都受不住,更别说和假天道对抗。但我不愿这样浑浑噩噩活着,我一生尽是错的,也该做一次正确的事。”
云栩栩:“哪怕魂飞魄散?”
克忠重重点头,“哪怕魂飞魄散。”
“好,”云栩栩将茶一饮而尽,不由自主也透出几分豪气,“你既然有这样的决心,那我们合作。你引道门出现,我摧毁假天道,还东沧界一个自由。”
闻言,克忠却皱了皱眉,眼底透出几分关切,“栩,你真要这样做?所谓真天道的身份,你真的能确定么?”
云栩栩:“我当然确定,毕竟,一直有‘人’在提醒我呢。”
克忠似懂非懂,但贴心地选择不作询问。云栩栩垂眸,在心中默默开口,【系统,这就是我的命运,对不对?】
系统用从未变过的语调回道,【对,这就是我们的命运。】
……
一刻钟后,两人商议好计划。临走时,克忠动作顿了顿,迟疑开口,“这些事……你会告诉他么?”
云栩栩没有回答,反而说起别的,“师父,您知道我身为天道,为会以人的形态出现在世间么?”
克忠有几分犹豫,他本性即为克制,不爱探究私事,但这不仅与之后的战斗、还似乎和司空渊有关,他的确想知道。
瞥了他一眼,云栩栩便自顾自开口,
“当年,假天道想祸乱修真界,于是它分割出自己的一部分——也就是司空渊——降临在东沧界。”
“这种行为超越了界限,被真天道察觉,于是,它分割出我。”
在克忠震惊的视线中,云栩栩缓缓开口,嗓音前所未有的嘶哑暗淡。
“某种意义上讲,我是为司空渊而生的。”
“所以,我和他的生辰只差一天。”
“所以,他的眼睛看不见我的恶意。”
“所以,唯有在我身边,司空渊的经脉才会停止疼痛。不是我治愈他,而是我在扼制他吸收灵力,阻止他提高修为。”
“所以,司空渊与假天道一战那天,我莫名其妙从昏迷中清醒。不是我注定救他,而是我注定杀他。”
“他遭遇的一切痛苦,都来源于他是假天道的一部分,世界容不下他;而那些我称之为‘缘分’的东西,也从来都不是命运的馈赠,而是因为我们生而为敌、不死不休。”
“这些事,我该如告诉他?”
听到这里,克忠已经说不出来一句话。
如果之前只是愧疚,现在则是痛恨自己,原来他什么都不知道,他究竟都做了什么啊。
云栩栩捂着脸,她没哭,却比哭还要难过,“这些事,也许他不介意,但我介意极了。”
她一直都知道,司空渊虽然看起来肆意妄行、潇洒快活,但实际上,他的人生无比晦暗。
时,为了躲避追杀,司空渊一直生活在暗无天日的地下,太阳于他是奢望。
后来,司空锦瑟将死之际,为了保护他,又挖下自己的眼睛给他。这个方法能保证他看见真相,却也无时无刻不被恶意缠绕。
长后,假天道为了增加他的施暴欲,一直使经脉过量吸收灵力。因此,司空渊活着的每一分每一秒,都疼痛无比。
作为祸根降临在世间,全世界都容不下他,司空渊可以理所当然地变坏,但他偏偏没有。
被定好的命运,他逆天而行;被打断的脊梁,他一根根接回来。
司空渊用命换来了新的身份,他已经是姒深,与假天道的联系通通斩断,他再不必承受任伤害,可以得到世间的一切。云栩栩又怎么允许,将他再次拖入泥沼。
而且——
“说来嘲讽,和我在一起的日子,是他为数不多、不会感觉疼痛的日子。所以,我不想让他知道,就连这点时光,也充斥着谎言与阴谋。”
“他已经背负的足够多,也指明了方向。剩下的路,我们该自己走。”
“他曾送我一个美好无烦恼的世界,现在,我也想把同样的东西送给他。”
月夜银辉下,克忠沉默良久,还是忍不住问,“击败假天道之后,你
会怎样?”
“谁知道呢,总之不会死,我毕竟是天道。”
云栩栩随便回应,转身去侍弄花田。克忠看了她几眼,终是转身离开。
挖坑、放种子、浇水、埋上一层薄薄的土壤,云栩栩动作一气呵成,目光却没有焦距。
她想,刚才的答案其实还有下半句。
不会死……但也未必能活。
作者有话要说: 男主真的很努力,才没有长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