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履约
吴一北吃饱了,便也有力气生气。他越想越觉得沈如衿读书读傻了,金玉其外败絮其中。他越想越气,非要让对方改正观点不可。
酒已喝完,办法也没想出来,再待下去也没劲,他便起身回去。
刚进门,师姐施亭林就把他给拦下了。
“这么晚才回来?你这二师兄是躲起来睡觉去了,还是喝酒去了?”
“我烦着呢。”吴一北绕过她继续往里走。
“那大师兄的信肯定也招你烦,我就不拿出来碍您老的眼了。”师姐转身佯装要走。
“哎等等!大师兄写信来了?”
“是啊,下午刚到的。”
“信里说什么?”
“信里说,‘你二师兄又到哪里逛去了?成天不见个人影’。”
“师姐,不会说笑你干嘛总是勉强自己。”
施亭林的嘴立即噘得老高:“呸!八戒,我不给你看信了!”
吴一北心想,反正你也没打算给我看。不过师兄每次写信来也没几个字,除了问师父好,就是要我们好好练武,从不多言,对他自己的生活也是只字不提。
他们所说的“大师兄”是师父施海晏的大弟子,名叫严逢路。
吴一北到现在也不太清楚大师兄到底在做什么,只知道他是效忠朝廷,为皇上打仗去了,听说前不久还被封了什么大将军,可去年过年大师兄回来时还跟从前一样,冷着一张脸,话还是那么少,就是身上多了道疤。
大师兄身上那道疤,吴一北只是偶然得见。
谁叫大师兄大冬天的还在河边洗澡,吴一北闲来无事乱逛的时候又专好往僻静处走,就这么遇见了。
说实话,他第一反应是打哆嗦。
“师兄,你不冷吗?”吴一北已经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水顺着严逢路的头发往下滴,他整个人站在齐腰的河水里,稳得像座冰山。
严逢路长得不算黑,结果在军营里待了一阵子,再回来的时候,那脸黑得就像是用泥捏出来的。捂了几天,可算是白回来一些,可跟身上没晒到的地方一比,这脸还是跟几年没洗一样。
吴一北知道大师兄一向是最能吃苦的,练功也是最刻苦的,可他实在想不通,这么冷的天,大师兄为什么要来河里洗澡,他当然不会是因为懒得烧热水。
难不成这也是为了练武?还是说他们在军队里就是这样洗澡,已经习惯了?
当兵也太苦了。
“冰山”只是开口说了两个字,不冷。
“那你慢慢洗,我先回屋暖和暖和。”
伤疤的事是后来吴一北又想起时才问大师兄的,可严逢路只是淡淡说了句“打仗时疏忽了”。
吴一北回忆了一下,那道疤盘踞在大师兄的左侧肋骨处,约莫四五寸长,颜色不深,一定不是新伤,便猜测这是大师兄刚上战场那会儿心高气傲的结果,还借机挖苦了一番,大师兄也不回嘴。他从来不回嘴的。
不知道尾生是不是冬天死的,吴一北突然想,如果是冬天,那他可能不是淹死,而是被冻死的。
“对了,尾生那事还没完呢。”吴一北正要叹气,忽见施亭林从屋里出来,气冲冲道:
“师父要的茶你怎么还没采来?等他回来了看不见茶,你就等着挨罚吧!”
采茶也是吴一北从严逢路那里接下来的活儿。
师父每年都要喝后山种的茶,还要求必须用《茶经》里写的法子来,麻烦得很。
眼看快到九月了,再不上山去采茶就真来不及了。
可他实在不愿上山,因为采茶一天结束不了,他得在山上待三天,住两个晚上。
山上只有个临时搭建的木棚,一到晚上各类蚊虫一齐出动,秋天露水又重,根本没法睡。
“你最迟明天上山,”施亭林又道,“师父的嘴刁,你若是采了九月而非八月的茶叶,也得受罚。”
人在烦躁的时候抱怨便多,抱怨多了,主意也容易多。
吴一北此时便有了一个主意。
第二天一早,吴一北便到了沈府的大门前,说要见他们家小姐沈如衿。守门的俩人都认识吴一北,之前吴一北受师父施海晏所托来传信的时候,便是这俩人进去通报。不过见小姐和见员外不同,守门的便道:
“吴公子,不是我们不愿意给你通报,可这实在是……不方便啊,您找我们家小姐有什么事?我们可以代为转告。”
“那不必了,”吴一北道,“我不见了就是。”
他嘴上说不见了,却绕到沈府后头,翻墙直接进去了。他也不知道沈如衿住在何处,忽然想起师妹说过,沈如衿是爱花之人,猜想她住的地方花草一定不少,便循着这条线索找。
吴一北找着找着,便来到了沈府的花园,他见花园不远处立了一座二层小楼,小楼精致典雅,猜想是沈如衿的住处,便纵身上了二楼。他越过栏杆落到回廊上,二楼屋门大开,正见沈如衿端坐桌前读书。
沈如衿见吴一北突然闯进来,先是一惊,继而放下书站起身,笑道:“这位公子,我们是不是见过?”
吴一北知道她武功不低,所以没被自己吓到,他便也不提自己擅自闯进来的事,又听她叫自己“公子”,觉得很别扭,心想我才不会叫你沈小姐,便道:“沈姑娘,昨天的事,是我不对,冲撞了姑娘。”
沈如衿笑道:“昨日是我们冒犯了吴公子你。”
“你怎么知道我姓吴?”
“昨天酒楼里有人认识吴公子,你上楼后我听他们说的。”
沈如衿这么一说,吴一北才想起好像昨天她也没有自报姓名,便道:“沈姑娘你的名字,我自然也是听酒楼里的人说的。昨天是我唐突了。”
“哪里哪里,是我们不由分说先动了手。”
吴一北想再这么客套下去就没完了,他还得赶早上山采茶叶,便道:
“这样吧,若是沈姑娘不嫌弃,今晚请在昨日的酒楼一会。昨日同你一桌的人,我是都不认识的,就烦请你知会他们一声,请他们今晚一定来,我好当面道歉。”
沈如衿道:“这却难了。昨日一聚本是饯行,他们昨天下午就走了。”
“行路不是都选早上就走,怎的他们下午才走?”
沈如衿笑道:“我也是这样问他们的。我那表哥说自己平素都是睡到日上三竿,若是起早了,脾气就大,便定的下午才走。”
“那今晚之事——”吴一北犹豫起来。他最想戏弄的那人此刻怕是早已出城,就留下沈如衿一个,他突然感到有些过意不去。
“阁下既然诚意邀请,我定不会推辞。”
“那,那我便恭候了。”
当天采茶的时候,吴一北很是心不在焉。
他原本想让沈如衿和她表哥今晚白跑一趟,可现在只有沈如衿一个人赴约,他便犹豫起来。
如果耍四个人,这四个人好歹可以互相作伴,可单独耍一个人,就有些残忍了。
天渐渐黑下来,吴一北啃着干粮躺在树上,还在琢磨到底要不要去赴约。
思来想去,还是去看看吧。
可他刚往山下走了一段路,便又停住了脚步。
让沈如衿吃吃苦头不是也好?也许能灭灭她那股傻气。
于是,他又折回去了。
吴一北进了木棚,想早点睡下算了,可躺下没一会儿便听见一只蟋蟀的叫声,吵得他睡不着。听声音蟋蟀就在这棚屋内,于是他翻身下床四面找了一番,却没找到。
蟋蟀机灵得很,吴一北一有动静,它就不叫了,等吴一北一躺回到床上,它就又扯着嗓子开始喊。
吴一北气得坐在床上,四下里看了一圈,连个蟋蟀影子也没看见,只能听见叫声。
难道是在屋外?
吴一北这么想着,便推门出去,围着棚屋看了一圈,还是没找到。
可等他一躺到床上闭上眼睛,蟋蟀的叫声便又响起来。
“奇了怪了!”吴一北从床上一跃而起,蟋蟀的叫声也立刻停了。
这下他可听清楚了,他立刻在原地站住不动,等蟋蟀再叫的时候,他便把薄薄的床板一掀,果然看见底下有只蟋蟀,只有人的一指节大小,被他这么一惊,立即跳窗逃了。
赶走了蟋蟀,吴一北把床板放回原位,继续酝酿睡意。
半睡半醒之时,突觉身上一阵发冷,竟是起风了。
这棚屋的窗户就是个大洞,没糊纸,风正从这个洞呼呼地往里灌。
吴一北拿起靠在墙边的伞撑开了往洞上一遮,又躺下了。
今早吴一北上山之前,施亭林说这两天天气不好,可能下雨,硬塞给了他这把伞。
吴一北看今天天上连云都没有,心道那么好的太阳,怎么可能下雨。他本不想带着,可施亭林一定要他带,他无奈就带上了。上山后他便把它随手往屋里一靠,谁知竟然真的派上了用场。
风越吹越大,吹了有一盏茶的功夫,淅淅沥沥地竟真的下起雨来。
秋天的雨比不上夏天的雨。夏季落雨,这雨来得快,去得也快,还不冷。秋天的雨,不仅凉,下起来了,几个时辰是停不住的,却是比下雪还冷。
吴一北躺在床上辗转难眠。
冷是冷的,这雨一时半会儿停不了,恐怕明天也没法采茶了。
可他最担心的还不是这些。
现在应该已是子时,酒楼也早关门了,沈如衿应该不会傻到还在外面等他吧?
他躺不住了,收起伞就往外跑。
山上的路已经变得泥泞,他一路往下跑一路打滑,想快也快不了。
等吴一北终于来到山脚下的时候,他的衣服因为沾了泥又吸了水,已经变得又重又湿,黏黏地贴在身上,被秋风一吹,凉意就透进骨头里。
吴一北伸手抹了一把脸上的水,只觉自己不是在擦水,而是在拿手上的水来洗脸,于是只抹了一下便作罢,转而直接甩了甩头。
“下这么大雨,她肯定已经回去了,”他一面嘟囔一面往酒楼的方向跑,“这街上连一盏灯都没有了,到处都这么黑,她一定早就回去了……”
一拐进酒楼所在的街,远远的,他便看见酒楼门前站了一人,不禁心里一沉,脚下步子却加快了。
走近一看,吴一北再也忍不住了,大声喊道:
“说你傻你还真傻啊?你就算不想毁约,至少也找个地方躲躲雨啊!”
沈如衿整个人都湿透了。雨水顺着她的衣服和头发往下淌,她的脸上也全是水,眼睛都快睁不开了。
可她还是站在这里。
也不知道她已经站了多久,吴一北发现自己不敢问这个问题。
沈如衿见他来了,却是一笑,吴一北简直奇怪她怎么还能笑得出来:“已经答应的事怎能反悔?而且你这不是来了。”
“你!”这么多年来吴一北还是头一次觉得哑口无言。他不知道自己发抖是因为冷还是生气,但他一刻也不想在这里多待。
他把师姐硬塞给自己的伞硬塞到沈如衿手里,对方的手凉得像雨中的落叶。
转身后,他停住想了想,又回转身把伞拿回来,撑开了,再塞回给沈如衿,然后气呼呼地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