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莲月
入夜月出，花木扶疏，四下清静幽然，夜色在盈溢的香气中悄悄延绵。
南府内，琉璃灯火亮起，朦胧如联珠，星星点点缀于公子必经之路，而灯笼背后的婢子们则隐没在光火不及的暗处。
眼前的盛大夜景似昙花绽开，叫人目眩神迷，这一切都缘他而起，为他而作……崔琬步履一停，目光移至身前那道颀长挺拔的背影，隐隐有种预感，先生，或许就要离开了。
不论是许佑平二人的来去匆匆，还是今日托叶老照料她功课，都显露出些许迹象。而当初那七句话，除去“金蝉脱壳”、“狗急跳墙”外，还剩五句。
——下一个，该是“先发制人”。
赵烨顿步，回头看她一眼，挑眉说：“别走后边。”
回过神，崔琬抿唇笑着走至他身侧。突然发现，先生既不许她夜间独自行路，也不放心她走出视野之外。
皎洁月光下，二人并肩而行，距离很近很近。垂下眼，余光里可见他腰间的歧尾凤纹玉带，十分精致典雅，她瞧了片刻，不觉走起了神。
世间之事的确奇妙难言，师生关系竟能将等级悬殊如此大的二人联系在一起，于是又回到了当初那个问题，先生为什么要对她这么好。
细细想来，他竟是从一开始就特意栽培她，时常关注她学习进度，不惜花时间亲自陪她历练，引她慢慢解开心中郁结，为她引见名士大家，铺好通往清贵要地的路……
崔琬想不明白，自己究竟何德何能令他付出这般多，若极为现实地考量，可以预见未来十年甚至几十年，她并不能给他带来对等的利益，相反，全是她在沾“赵烨”这个名字的光。
他们不过相识于偶然，可先生竟会不计代价地帮她，而这就是当初算命先生口中那句“贵人”的含义吗？
甘心付出，不求索取，好像是上天赐给她的礼物。
她抿抿唇，微微笑了，这样的他叫人如何报答才好……他早就听够了旁人的恭维讨好吧，那里面充斥着无数的欲求计算，过去她目睹别人露骨逢迎时，总笑而不语，暗地鄙夷，然而此时此刻却知，心里的感激就像一汪快要满溢的温泉水，只怕一开口，就与曾瞧不上的那些话如出一辙了。
她不由暗觉惭愧，人真不该轻易评价他人，毕竟总有一天，自个儿或多或少将重蹈覆辙。
露气凝凝的水面装下了天上月，那朦胧清辉映入人眼，如梦如幻。
“先生。”崔琬忽而停了步，目光柔和看着前方男子的背影，而心跳却快得像是要挣脱出来。
忽闻她柔婉的声音，赵烨心念一动，转过身，只见那个姑娘躬身朝他深深一礼。
夜色幽微，清风徐吹，四下寂然无声。
她一向敏锐易感，而他也一下就明了她此刻的心绪。
——一种无可言说的感动，害怕言语太过轻浮，徒留巧言令色之嫌。
一人不吝给予，一人好好接受，如此心有灵犀，叫他也罕见的有些动容。
赵烨笑了笑，不紧不慢地说：“别忙着谢，上回的事儿我还没找你算账。”
嗯？上回？崔琬惊讶地抬起了头。
“往后不管你因何而不顾自身安危，一时糊涂也好，舍生取义也罢，都是你自个儿的选择，我不会干涉。只不过，我总愿你好好的，更爱惜自己些。”
啊，原来是说那事儿……崔琬一瞬间惶惶不安起来，下意识咽了咽喉。
她向来就是个自爱自保的性子，然而这段时日苦思冥想后，却依旧对那个问题没有答案：为什么当时一见梁晟挥刀砍来，她似乎连想都没想就挡在他身前。
眼前人面容如兰花初绽，眼里含水，双颊骤红，带了几分难以言明的羞赧，他看了半晌，心口一阵酥软。
“不必报恩，我没你想得那么好。”
赵烨略微移开视线，随意说着，唇角噙了一丝极浅极淡的笑，“世人心中都有恶念，我也不例外。”
你永远不会知道，我曾有一瞬动过将你藏起来的念头，也曾怀疑过往二十余年的生活，还曾因袁老那句“人各有命”而或喜或悲。
只不过，终究舍不得伤害你分毫。
人心深幽如此，圣人曾走过的路，竟是这般道阻且长。
崔琬一怔，听出了赵烨话里的认真。
可你就是很好。她在心里悄悄说。
不期然对上他的目光，崔琬一顿，轻启了唇：“比如呢？”这话实属大不敬，但某人却依旧问了出来。
声音闷闷的，竟带着些小孩儿的赌气，似乎在怪他有意打破她的梦境。
赵烨忍不住笑了下：“怎么，还想听我细数？”
“想！”
他唇边漾着些许笑意，悠然往前走：“自个儿翻佛经去。”
崔琬蹙眉盯着他俊逸的侧脸，下意识跟上了前。佛经？贪嗔痴么，可是先生会对什么贪念，他曾说的权、钱、名、情，他似乎都已有了……嗯男女之情，也有了么？又究竟会是何人，才能得他钟爱呢……
见崔琬突然蔫了，赵烨闲闲出声将她心思勾回：“好好跟着叶老学，我可是要验收的。”
“好。”她乖乖应下，略微一停，有些欲言又止。
赵烨看她一眼：“说吧。”
崔琬暗暗吸气，对上了他的目光：“先生，您是不是要去建州了？”
不然就该是您亲自教我了，对么？
赵烨听出了这话里的端倪，侧头瞧她小脸微微扬起，清亮柔软的眸光中满是亲近，也不隐瞒：“是。”
还真的是去建州。
“是明早走吗？”
赵烨扬了扬眉，这都能猜到？想起她手中还没送出去的礼物，倏尔回过味来，不觉轻轻一笑。
看来，这姑娘确实在他身上花了不少心思。
见赵烨如此反应，崔琬知道自己猜中了，却并没有一丝确证答案的欢欣。
“明早，我和师兄师姐们能否给您送行呢？”
“不用送。”
所以，旁人并不知他会离开，先生这是打算暗访建州了……想起游学路上那些刺客的残忍手段，崔琬眼睫轻颤，忽而垂下了头，心里隐隐有些慌乱。
“那，”察觉声音发涩，她顿了顿，慢慢问，“那您之前提过的那个赌约还作数吗？”
安居临江的人，该如何知晓他的消息，又怎样才能猜出那剩下的五句话？即便，她没有必要再考虑入职六部了。
赵烨静静看着前方小径，声音放缓了几分：“可读邸报。”
哦，也对，怎么忘了还有邸报这东西……可是，能登上邸报的，无疑是家国大事。
——皇帝谕旨、大臣奏章、朝廷法令，或是弹劾，讣告，甚至战事。
崔琬突然停住脚步，深吸一气后转身面向他，嫣然而笑：“学生及笄那日，还能否得先生当面赐字？”
赵烨也缓缓停了步。侧首而望，她眼里水光浮动，故作轻松的话里带了几不可察的担心。
他又怎么会不明白这话中含义：今日六月十七，到了八月十六时，一切是否尘埃落定？
两个月，时间倒有些紧。
崔琬一动不动地盯着赵烨，整个人愈发不安起来，所以的确很危险吧？她就知道……
见那双湿漉漉的杏眼里盈满了乞求，有人终究还是心软了。
“行。”赵烨移开视线，云淡风轻应了下来。
崔琬瞬间笑弯了眼。这可是您亲口答应的，先生。
“那，学生就静候佳音了。”她轻声说，一字一句皆是认真。
请您一定要多多保重，早些回来。
不知不觉已走至濯缨水阁，这是西园和东园的分界口，也是她该向他拜别之处。
“回去吧，有人会送你。”赵烨顿步看她，语气闲适。
这就要分别了……崔琬心头染上了愁绪，下意识将手中之物握得更紧，而掌心感受到的檀木质地叫她遽然回了神。
很快，她双手捧着檀木画盒呈至他身前，本想提前送上祝词，不知怎的竟有些不好意思，临时改口道：“这是学生作的画，还请先生验收。”
那先前说要送人的礼物，不是送给别人，正是送给赵烨。
留意到她不自觉学他用了“验收”二字，赵烨忽而笑了下，也没问送礼缘由：“行了，早些去休息，往后记得好好学，听见没？”说着伸手接过了画盒，下巴微抬指向西岔路，示意她赶紧回院。
崔琬抬起头，撞进他极黑极亮的眼里，好像瞬间被夏夜的风轻轻缠绕，温柔而舒缓。
他的语气很淡，却似乎比阿兄待她还要亲近随意，她心里没来由的酸胀着，微微张口却说不出话来。
看着女孩儿柔软怔忪的神色，赵烨也不介意她的失礼，垂眼一笑后旋步往东而去。
崔琬仍静默立在原地。
花木石峰下，他的身影萧肃挺拔，一步一步，似乎渐渐隐没在那曲径通幽处，再也寻不见踪迹……
她心尖一颤，不知从哪儿来的冲动，蓦地启唇唤道：“先生！”
前方人步子一停。
“祝您，年年岁岁如明日，莲月安康。”
这次他是真的离开了。
崔琬望着那渐行渐远的背影，既觉怅惘，又不禁弯唇浅浅笑着。自此一别，再见时已是秋日，他于生辰之日赶赴建州，而她知道，前方道阻艰险，惟愿一切顺遂。
这是她第一次向他恭贺生辰，虽然提前了两个时辰。她开始期待着来年，和那未来的每一年，自己都能亲口向他道出祝语。
祝齐光大人，莲月安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