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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章 铺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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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到达临江时已是六月。

    连日阴濛的天空突然放晴,灿若琉璃,风中飘来的丝丝细雨让这座千年古城更显清透雅致。闻名天下的赵家南府是座典型的江左园林,占地极广,亭榭楼台,叠石疏泉,真是一步一景,叫人目不暇接。

    赵家家主,先朝首辅赵瀛已去东海会友数月,听闻这一消息,初次到访的小辈们无不暗暗松了口气。

    一行人就这样在南府安住了下来,休整连月旅途的倦怠。

    某一日,江左知州邓旻入府,为四人介绍他们接下来在临江府衙见习三月的相关事宜。

    又过了几日,两个自称许佑平、许成宏的年轻男子请求拜见。原来,晋臣当初探明圆圆身世时,在曾经收留过圆圆的那户人家里留下了线索,这二人正是据此寻来。

    许佑平和许成宏被管事引入赵烨书房,在里面待了约两刻钟。出来后,二人没有与圆圆见上一面,而是特意去向崔琬和薛嘉卉道了谢,随即利落离开,留圆圆继续安住南府。

    看着他们风尘仆仆的背影,崔琬眼中若有所思。

    四人很快开始相约园中散步,或探学议论,或品茶赏景。

    崔琬意外发现,高玠望向她的目光里再不复以往不曾遮掩的热切,也并非那日的隐隐不耐,好像回到了最初的温和守礼。

    世家公子变脸太快,说到底还是自我任意了些,丝毫不怕得罪人。她淡淡想着,并未放在心上。

    日子如流水般一天天过去,看似平静无波,然而崔琬知道这样的时光不会持续太久。在一种莫名不安的催促下,她每日更加勤勉用功,只是闲暇间隙时,心底却不经意涌起说不清的失落。

    相比游学那段日子还能见到赵烨,如今住在这南府中,她已有十余日没再见过他。先生该是很忙吧,还是师生本就不必每日见面呢?又或者,先生再想起她上次的失控后,终是生了些意见么?

    她并不清楚这些问题的答案,却明白自己不该如此依赖一人。成为赵烨的学生并非意味着从此高枕无忧,功课、见习、不断充实提升,这些才是当前要事,而她终究懈怠不少。

    今日过后,再不能这样了。崔琬暗暗告诫自己。

    窗外,月色清朗,又到十六月圆时。小南轩雕栏画栋,浴罢安坐窗畔,能闻到身上散发的茉莉香气,丝丝缕缕盈溢在夏风中。

    灯火下,她手执画笔,玉腕缓动,在纸面上勾勒轮廓,细细描出眉、眼、鼻、唇,一笔一划皆用尽心思。

    许是太过费神,翌日午间小憩醒来后,头脑仍不甚清明,以至于当孟夏传话说,先生欲带她访友,崔琬一度如觉梦寐。

    “小姐?”孟夏再次唤了一声。

    赵烨走至前园时,只见崔琬已俏立在月洞门前,身姿婀娜,有烟笼芍药之韵致。

    天气渐热,她身着藕荷软烟罗云雾齐胸裙,薄衫底下能隐见锁骨处的如玉肌肤……视线上移,见她似有感应般抬起头来,杏眼一瞬间亮若星辰。

    赵烨不觉一笑,缓步朝她走近。

    “先生。”她轻声唤着,声如莺啼,似有种袅袅绕绕之感,令他心中微微发痒。

    “送人的?”赵烨低头看向她手中之物,语调有点儿懒洋洋的。

    崔琬也随他目光看去,这檀木画盒里边的画成于昨夜,她方才出门时曾犹豫一瞬,最后还是带上了它。

    “是,不过学生先卖个关子。”她抬起眼定定看着他,颊边梨涡微露。

    赵烨轻笑了下,悠然收回视线,没再看她,也不再多问。

    园中柳荫路曲,明朗清雅,此刻他就走在自己身侧,风中能隐隐嗅到那极轻极淡的檀香……崔琬蓦地弯了唇,“先生,今儿我们去哪儿呀?”

    “去城西,带你见见鹿鸣书院的院长。”

    赵烨声音清润醇厚,吐字有种独特的韵律,不紧不慢,洋洋盈耳,崔琬听在心里不觉回味几分,过了好一会儿才突然反应过来。

    ——鹿鸣书院院长?那不就是叶宗行?

    “是叶景略,叶先生吗?”

    正侧首问他,一阵风疾至,将濯缨水阁边上的柳枝吹得翩飞。崔琬忽而感觉右边光线暗了下来,一缕熟悉的清淡檀香萦绕至鼻端。

    一抬头,恰与他墨黑双眸对上,那向来静而深的目光底下,似有潜流涌动。

    瞬息之间,风声停了,柳条儿胡乱飘舞的簌簌声亦歇,他放下挡在她侧脸前的手,眼前遽然恢复了明亮。

    “是他。”赵烨旋步继续而行,语气神情很是自然。

    然而正因他那不经意的举动,崔琬心跳却是骤然加快。她迅速转回了头,强自镇定看着前边的路,头脑微醺,右脸颊也隐隐发烫,似乎仍能隔空感受着他手心的热度……

    鹿鸣书院为天下五大书院之一,院名取自《诗经·小雅》“呦呦鹿鸣”之句,书院坐落于临江城西,背靠长渊山,前为泗溪湖,实乃风水佳地,江左英才十之七八就出自于此。

    如今的院长叶宗行在嘉祐三年以二十岁之龄高中探花,时人对此津津乐道。要知道,能中进士者以三四十岁居多,甚至还不乏六七十岁的老进士,于是年轻俊秀的叶宗行自此名声大盛。其后几十年,他历任翰林院修撰、左春坊左中允、左春坊大学士、礼部右侍郎、礼部尚书,直至嘉祐二十九年自请致仕,于明善书院授课讲学,如今不过刚好五十岁。

    而这叶宗行也不是别人,正是曾写信给王湛,言“既生瑜何生亮”的那位大人。

    崔琬随赵烨刚一走进明善书院后书房,一位清瘦儒雅的中年男子起身走上前来,含笑道:“一别经年,公子愈发神采不凡呐。”

    “景略公过奖,您老这调笑功力倒是更上层楼。”赵烨笑笑,语气十足闲适,又侧头看向崔琬,声音放轻了几分,“去给叶先生请安。”

    崔琬低声回是,随即向前方的那位先生躬身行礼,“晚辈崔琬,见过景略先生。”

    说完,她浅笑着抬头与叶宗行相视,只见他面容周正清和,目光如炬,想必年轻时定是位美男子……崔琬不觉一笑,那位大人就这般从王老爷子的书里走了出来。

    “令月是吗?是个好孩子,有人早就跟我提起你了,寻个时间去东海拜访你师祖,他对你可是好奇得很。”

    叶宗行说完便叫她寻位坐,又与赵烨落坐于前方主位。

    崔琬笑着应了,感觉叶宗行这语气很是亲近,令她有些受宠若惊,师祖……所以,就连王老爷子都知道她了吗?而他所说的“有人”,该不会指的就是先生吧?

    她不禁抬眼望向主位,正见赵烨缓缓启唇:“景略公出身翰林,熟悉馆选命题风格,往后您好好教教,多帮我盯着她些。”

    他语声低醇随意,如话家常般闲适自在。

    叶宗行闻言慈爱地看向崔琬,不过后者却是心神一震。

    尚未完全反应过来时,赵烨已侧过头来与她目光相接,双眸极黑极亮,不疾不徐道:“在江左的这段时间,每五日作一文一诗,写好后请景略先生过过眼,不明白的多跟先生请教,听到了么?”

    崔琬心尖发麻,尽力抑制住胸中波澜,垂下眼谨声回是。

    回程马车上十分安静,赵烨翻阅着几封公文信件,而一旁的崔琬正心思重重。

    如果没有猜错的话,先生,竟是想让她进翰林院……这与游学前所说的“超擢入六部”相比,可谓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对于六部、科道和地方任职的官员来说,尚书和都察院都御史是其最高归宿,而只有拥有翰林院经历的官员才能入阁参预机务,这就是所谓的“非翰林不入阁”,可见翰林一途清贵无比。

    正因如此,能直接进入翰林院的乃是新科一甲前三,而新科二甲、三甲进士,惟有通过竞争十分激烈的庶吉士馆选,才有可能得入翰林。

    然而,身为女子的她由于不能参加科举,所以根本不具备入选翰林的基本资格,可是眼下先生却打算由德高望重的叶宗行出面,举荐她入选庶吉士,进而再做留馆准备。

    所以,此行其实是先生在为她铺路,从刚才的话来看,先生与叶老早就谈好了,今日不过是让叶老和她见上一面而已……

    崔琬心里湿湿的,饱满得像是河流涨了水。她从来都不曾想,也不敢想,有人竟会帮她如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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