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石碑
作为中州最高长官,陈韬此番刻意不着官服而改着文士服,便是将这次会面视作私人宴请。实际上知州官居四品,比从四品的国子监祭酒还要高一阶,如此一来只有以私人身份相会,陈韬方能省去尴尬,毕竟官场中人又怎会只看官阶呢?
崔琬很能理解陈韬想要迎合赵烨的这份心思,他的言行举止,简直可作为如何攀附上位者的典范。
不卑不亢之余,却又显见尊崇。
崔琬的确猜中了陈韬的用意,不过,她并不清楚其中更为详细的门道。此次雒阳之行其实是赵烨的临时决定,起因源自三日前陈韬寄来的一封信。
这陈韬颇有几分手段,早早就知悉赵烨将途径中州,又听闻赵烨之父赵元溥颇好金石字画,便将雒阳新出土的一块石碑祭文抄录下来,附在信中供赵烨品鉴,同时恭谨表示,欲将此碑敬献给赵氏父子。
读信时,赵烨目光在“雒阳郑琅”四字上停留一瞬,立刻就想到了崔琬,未有犹豫,决定改走雒阳去看个究竟,于是这才有了今日的雒阳之行。
侍女们端着白玉腴酿鱼贯而入,衣裙飘飘令人如坠花丛之间。
一个梳着花苞头的侍女缓跪案几旁准备斟酒,崔琬顿时被她脸上的酒晕妆所吸引,其眉心轻点花钿,双颊飞染红霞,恍若唐代壁画女子一般。
也是,这雒阳曾为大唐陪都,百年过去了,雒阳女子依旧延续着昔日大唐的风尚,与当下京城所流行的清雅柔美相比,的确另是一番韵味。
“酒可免了,给她倒水便行。”正与吴墉闲聊的赵烨突然停了下来,侧首吩咐那崔琬身边的侍女,声音淡而平和,好似清风吹拂水面。
吴墉立刻顿住话音,在座诸人也都齐齐将目光聚到崔琬身上。虽然赵烨此话说得极为自然,可他特意出声这一举动却不免令旁人惊诧,继而格外留心。
侍女闻言迅速将酒撤下,转而换上一盏清水。
崔琬一愣,瞬间听懂了赵烨的意思,即便心跳骤乱,依旧极力浅笑着向对面三人解释:“晚辈近日身体不适,尚在喝药,如此只能以水代酒,还请陈知州与两位先生海涵。”
三人开始打量起眼前貌美少女来,身着藕色云雾烟罗衫的她,绸缎般的乌发用一根南珠簪简单绾起,雪白面庞仿若凝脂新荔,两道细长柳叶眉下,杏眼水润,琼鼻樱唇,嫣然一笑间如繁花摇曳晃人心神。
很快,程守中和吴墉善意地向崔琬颔首以回,而陈韬则多琢磨了一瞬。
此女座次不仅居于高玠之上,而且还能令赵烨出声关心,这二人关系恐怕非同一般。看来,即便是高高在上的齐光大人,在绝色面前也难心如止水。
陈知州温和笑了笑,道:“还是以崔小姐身体为重,如此,后日的佛寺之行真是恰逢其时,正好为小姐求得佛祖护佑,想来玉体定能早日安康。”
崔琬微微笑着,心里却觉出一丝异样。能得堂堂知州大人这般客气,她知道完全是因着赵烨的面子,然而这话却叫人不知如何回是好。
“云龙寺乃天下佛寺之冠,曾听人言,吴先生的《千佛图》便是采风于此,线条遒劲,天|衣飞扬,如今此画正是藏在了长渊书院吧?”
赵烨淡笑着问,将话头转向了吴墉和程守中,轻松化解了崔琬的尴尬,令她顿时松了口气。
不一会儿,陈韬亦适时加入了谈话,向众人介绍着雒阳的风土人情,虽然众人皆能看出他有意和赵烨攀谈,但却并未冷落旁人,反而拿捏分寸得当,谈吐也极为风趣文雅。
崔琬忍不住将目光投至赵烨。
他正凝神听着,不时细品杯中佳酿,面上神色认真,给予了说话者充分的尊重,只叫人觉得清贵随和,风度宴然。
然而看似少话的他,才是真正掌控了整场谈话节奏的人,他的一句简单回应,甚至一个眼神,便能引得对方不自觉又多说了几分。
先生总有一种令人想要引为知己的魔力,这就是人的慕强之心在作怪,一个人好似只要得到了强者的肯定,便自以为将身价倍增。
崔琬慢慢收回了视线,莫名感觉眼前人与初见时的他竟又重合到了一起。那从容得体的风度下,其实藏了一丝令人难以察觉的疏离,而他就这样静静看着众人的讨好、钻营与真情流露,既不排斥,也并非照单全收。
所以,他在她面前屡次显露出的亲近无忌,又该是何等特别?而这便是身为他学生的好处吗?崔琬垂眼一笑,只觉自己如此幸运。
第二日,众人下楼用膳时,发现陈知州早已候在堂中,四个学生这才知晓今日陈知州将与他们一道去往雒阳城郊。
原来今年二月间,城郊的几个农民挖地时,不经意挖出了一块保存完好的石碑,雒阳之民皆知陈知州喜好收集古物,这几人遂将石碑送至府衙。陈韬看过石碑后,立即亲自前往实地考察,推断该地很可能就是两百年前雒阳望族郑氏的府宅庄园,只不过因百年间黄河泛滥漫淹,地层陷落微移,这才被掩埋于地下。
坐在马车上的崔琬几人,无不对这场探古之行充满了新奇之感。
出了城,马车继续行驶了约三刻钟便到达了目的地。一行人下了车,只见眼前景色如同寻常郊外,未见有何特殊之处。
陈韬从另一辆马车上下来,小跑至赵烨身侧,为众人引路介绍。
“雒阳郑氏在唐代时乃是名震天下的高门望族,郑氏一门曾出过八位宰相,子弟多为朝堂重器,天下人慕名投奔,以致食客盈门。”
陈韬指向远处:“从此处到前方樟树处,大致为郑氏院宅正门,我命人勘测过,其家占地约有六十五亩。”
四人心下惊叹,方建鸿不禁感慨到:“如此,比国子监的面积还大!”
陈韬含笑:“正是。各位再看,此地背靠邶山,地势开阔,前面还有洛水流过,实乃难得的风水佳地。”
经此提醒,几人也发觉这处地方的确视野开阔,选址讲究,还能瞧见一两处残垣断壁,只是如今杂草丛生,满目萧条荒凉。
崔琬不知怎的,听闻这雒阳郑氏之名,莫名有种熟悉之感。
她不由凝神细想,博陵崔氏也曾在唐代名盛天下,现今虽衰败,但仍能香火延续,为何这雒阳郑氏竟只在史书上留下一二痕迹,其后人却杳无音信了呢?
崔琬正疑惑间,陈韬已开始解答这一谜团。
“安史之乱爆发后,雒阳失守,叛军占领此地,曾对高门大肆劫掠。郑氏之人虽多在长安为官,但家底根基仍在雒阳,于是因这一役而损失惨重。”
陈韬上前为赵烨拨开杂草,一边引着众人往前走,一边继续解释。
“玄宗皇帝西行避乱时,郑氏也随侍御驾。但战乱中,郑家之人或因病去世,或流亡失散,满门清贵所剩无几。及至唐末黄巢之乱,郑氏一族几近覆灭,其后遂渐渐不闻郑氏族人的声息踪迹了。”
短短几句话,便勾勒了一个世家大族的败落之路。
众人穿过一片杂草丛后,行至一处站定,只见一块石碑正卧在地面。
陈韬拈须说到:“石碑便是出土于此,后来一直存放于我家。此次知晓齐光大人携几位高徒前来,便命人将石碑再运送至此,方有探古寻幽,身临其境之感。”
几人会心一笑,将目光转向了石碑。
这碑保存得十分完整,上面的文字清晰可见,但令人疑惑的是,石碑用料却很是寻常,碑上也无繁复精美纹饰,似乎并非出自高门官宦之家。
众人都颇为不解,于是开始细读碑文,探个究竟:
哀无名氏
维广德元年八月十五日,余终归家,至家门忽见一人横尸于此。念其暴骨无主,欲命童子埋之,然不知其名姓,遍问旁人,无果。惟一妇人告之,亡者生时日坐门前,自言为郑氏仆,世代为主家侍养花草,有满誉雒阳之艺。昨日薄午,其曾喃曰:牡丹花开,郑家郎君可有归矣?及至薄暮,人已死焉。
余闻言,涕泗满面。就后院花圃为一坎,葬之。又以鸡、饭一盂,嗟吁泣涕而告之曰:
呜呼哀哉!汝何人?汝何人?吾中书舍人雒阳郑琅也。吾与尔虽有主仆之名,吾既不知尔郡邑,又不知尔姓名。尔何辜乎?何必忠心几愚至此?吾少时离家,至今归返,已十有七年矣。庭院破败,亲友散尽,早已物是人非。尔率妻子另寻差事可度余生,胡为乎不领食饭而终日守此空宅?吾归矣,尔何以遽然奄乎也?
余忆往昔牡丹之会,公子王孙往来宴笑,光禄池台锦绣遍开,物华天宝,轻歌曼舞通宵。及至渔阳叛乱,经年征战,盛世舞颓声渐消。呜呼!昨日之雒阳如梦幻泡影,今日之长安空余鸟雀声悲。权贵尚且落魄,何论尔等蕞尔之民维生之难。朱门已败,何人再养牡丹?
呜呼伤哉!吾念尔孤骨无依而葬之,以全世代主仆之情。吾为尔歌,尔且听之!
歌曰:邶山耸立兮飞鸟盘旋,游魂怀乡兮莫知西东,莫知西东兮四海皆同,长眠异乡兮了有所终。魂兮魂兮无悲以恫!
又歌以慰之曰:来世勿做养花人,牡丹易败入尘埃。吾与尔皆丧家之犬兮,家破人亡而空唏嘘兮。盈虚终有数,性命不可期。吾苟死于兹兮,率尔牡丹,来从予兮!吾与尔邀以嬉游兮,忘却世忧。尔安尔居兮,莫有无穷之怆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