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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夜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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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晋臣不由抬头看向前方的赵烨。

    记忆里,大人在崔琬面前就不曾隐藏过情绪,连自己都很少见过他这般放松的一面……看来,崔琬的确深得大人之心。

    他敛下眼眸,不禁对这位小姐既有些佩服又心生羡慕。

    徐徐夜风将崔琬的发丝吹拂翩飞,抬头看,几颗星星点缀在天穹之上,陪伴着那轮弯月。她在心中默默数着:一颗,两颗、三颗……

    “最近还看小说游记吗?”左侧忽而响起一道询问。

    崔琬一愣,正要琢磨此话有何深意时,赵烨侧首,轻飘飘说了一句:“不是考核,不用过脑子。”

    不过脑子说话,万一惹您厌烦怎么办?悄悄腹诽一句,她很快便如实说:“没有了。十二岁之前学生还时常在看,到了国子监后就没再看过了。”

    “是不是书上的人物总比现实中的有意思?”赵烨看着那天际杳霭苍茫之处,语调清淡。

    崔琬下意识极轻微地歪了下头,本想否认,最后却笑了,“以前……好像是这样认为的。”

    她回想过去写的手记,里面藏着自己对周围人的尖刻品评,既有全赖祖辈基业而学无所成的浪荡子,又有满腹“之乎者也”却不知所云的酸书生,还有上下攀援、左右逢源的人精。

    她时常感觉自己走在刀尖上,每走一步便添上一处新伤。

    总有人会用下流的话向她启蒙男女之事,而当她用尽全力从自我厌恶中挣脱出来时,便又有人一遍接着一遍地提醒她,你不过是个女子,记得把腿并拢,别去争抢不属于自己的东西。

    忍不住难过时也会自哀自怜一瞬,不过很快又恢复了过来,只觉自己脆弱得可笑。旁人与她哪有那么多干系,她与这世间的缘早已随着至亲的死亡而寂灭了大半,只要忘掉肉身的存在,便不会那么痛苦。

    但此刻,就在这清风明月中,她却蓦然发现不是这样,并非只有书中藏着她的向往。这世间的人与事,似乎远比以往料想中来得有趣,而她,好像重新生出了一种新奇的期待。

    崔琬不自觉看了他一眼,心里忽然变得软软的,就像是下了一场春雨,万物开始生长。

    很快,她也转头望向了前方,隐约感觉先生这话并非随便一说。

    赵烨的确意有所指,她那几张答卷和心得其实隐见小说游记的影响,亦藏着她对现实生活的一丝惶惑。

    许是夜色淡化了身份等级的悬殊,崔琬竟感觉身边之人离自己很近很近,近到她触手可及。

    “先生,您少年时为何要游历呢?”藏了许久的好奇,就这样被她轻轻道了出来。

    清风徐来,几无声息。

    “想于须臾间,尽见世间牢笼百态,而无所避之。”

    赵烨的语声散漫而随意,但这句话听在崔琬耳中,却有种雷霆万钧的力量。

    她默念着,只觉字字珠玑。

    “那实现了吗?”某人并没有察觉,自己在赵烨面前越发大胆无忌了。

    赵烨也不在意,挑眉道:“见是一回事儿,于己则另说。”

    这样……崔琬眉头轻拧,似乎有点儿失望,抬手胡乱将吹至脸颊的长发拂至耳后。

    赵烨忍不住唇角微弯,“即便如此,面对人世间的种种喜笑慕眷、心戚哀忧时,也会更加坦然而无畏。”

    见眼前人有些愣怔,他语气愈发轻缓了几分,“只有见了天地之大,才能打破包裹住自己的种种外壳,不再画地为牢。”

    崔琬尚未察觉到赵烨的意有所指,只感觉他的声音中,好像有种令人心安的确信感。

    她反复想着他这番话,试图抓住其中要领时,却又不小心令它飘忽而去,不过即便如此,已下意识轻轻点头。

    赵烨将视线移开,不再看她。

    他向来不是喜欢说教的人,但对着她,他的行为有时竟出乎自己意料,好像生怕她多走弯路。

    这个学生悟性不错,因心性善良,即便故作圆融也能叫人一眼看穿,既聪慧敏感,又天真执拗。

    只不过,心思过重,慧极必伤。

    夜风将她乌发的幽香吹散开,如丝如缕,绵延不绝……赵烨意识到,自己对她的关注有些过多了。

    清晨,一行人动身离开晋元,继续南下。

    许是坐了太久的车,崔琬今日又觉脑子昏昏沉沉的,于是一路都在闭目养神。

    下午,马车走过一座山间峡谷后,两旁的景色突然变得迥然不同,她也稍稍提起了些赏景的心思。

    从窗外望去,四处空旷无垠,零星的绿植在黄土大地上劲劲生长,道路尽头,一轮红日挂于半空,已开始缓慢下沉。

    行驶了约半刻钟,有隐隐水声从前方传来,马车愈走近,水声也愈大,仿若惊涛拍岸。

    众人下车,站在岸边,脚下所踩土地正因眼前这来势汹汹的天上之水而微颤。两岸沟壑纵横,青黄石壁峭立,黄河之水从高处奔腾而下,形似万马,声如雷鸣,径直向东流去。

    一行人静默不语,或为这壮观景色而心折,或为这汹涌之水而心惊。

    方建鸿喃喃到:“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我再也想不到,还有什么诗句比它更能描摹黄河的雄壮。”

    走上前来的高玠心里一紧,脱口感慨着:“千百年来黄河履治履泛,看来唯有亲临此地,方知人力之微,治水之难。”

    就连向来对任何事都感觉寻常的薛嘉卉,面对此景也已寂然无声,心生震撼。

    眼前的激流似怒号咆哮的野兽,碰撞的水声在众人耳旁“轰隆”作响,黄河带来的水汽弥漫于空,反射着夕阳的余晖。

    岸边的崔琬,似觉天地都被装入一个光影浮动的雾罩里,有一种模糊的不真实感。

    突然间,她想起了千年前的那位圣人,他那时见到的河,会是眼前的这条吗?

    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

    站在这黄河边上的她再次记起这句话时,却有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哀伤。

    似乎所有的东西都如流水般一刻不停地向东而去,最终汇入大海,消逝不见。

    年龄、容貌、金银、名声,皆是如此,还有人。

    崔琬不自觉看向站在左前方的赵烨,他的背影萧然而独立,似欲远离尘嚣,乘风归去。

    她有些怔愣,此刻,他与自己的距离好像很远很远,是那般遥不可及。

    怎么办呢?每当与先生说话时,他的笃定似乎能将她的不安定感倏尔吹散。然而,惟余她一人时,焦虑却又如潮水般涌来,将她整个人淹没。

    崔琬垂下眼,心间微微发涨,自己对他的依赖好像愈发重了。

    ~~~~~~~

    乘船渡过黄河后,一行人便踏上了中州大地。

    四月初七傍晚,马车驶进了中州的州府雒阳,在一处驿舍门口停下。这驿舍乃是由朝廷统一拨款出资修造,而地方州县负管理之责,专用于接待外出公务的官员。

    一行人刚下车,驿舍门前三个作文士打扮的中年男子便立刻迎了上来,中间那人温和一笑,躬身向赵烨恭敬作揖到:“赵大人此行辛苦了,在下便是陈韬,久慕大人盛名,今日得与大人一见,幸甚至哉。”

    他抬起右手指向了旁边二人,殷勤地为赵烨引见,“这位是程守中程先生,长渊书院院长,这位是吴墉吴先生,是佛道画、山水画的大家。”

    程守中和吴墉含笑拜见了赵烨,这二人年过五十,发须微白,皆是一派儒雅清和。

    “上次见到齐光大人时,还是三年前在景略先生的宴请上,因时间匆忙,我等未能与大人一叙,而今日大人莅临雒阳,我二人正是闻风而至,可不能再错过了。”

    程守中摇头叹笑,话里话外满是对赵烨的推崇。

    赵烨笑了笑,“长渊栽桐引凤,吴画满壁生风,今日得陈知州牵线与二位先生一见,实乃我等幸事。”

    他语声清冽闲雅,总有一种从容不迫,又侧过身对四人道,“还不见过陈知州与两位先生。”

    四人立刻上前一一拜见,又是一番寒暄。

    在三位长者的陪同下,赵烨一行人走进了驿舍,此时才知陈知州早就打点好了一切,不仅几人入住的卧房均已特意翻新,而且连晚膳也都安排妥当。

    今日是分案而坐,陈知州引着赵烨落座主位,随后与程、吴二人依次坐于赵烨右侧,崔琬、高玠、方建鸿和薛嘉卉则依次坐在赵烨左侧,自沈承远的那次宴请之后,四人的这一座次便已成定例。

    坐定,崔琬打量着案几上的菜肴,发现从食材到菜品都非同一般,恐怕不是寻常驿舍所能供给。高玠显然也注意到这一点,侧首与她相视一笑。

    这长渊书院与西狩书院一样,同为天下五大书院之一,游学不过半月,他们四人就已经见了两家书院的掌事人,而今日这位吴墉更是名声震耳的大画家。

    此次陈知州拜会先生,不带任何官员僚属,却邀了两位文人大家作陪,从中便可知他心思精巧。

    她望向对面,陈韬正温文笑着与赵烨攀谈,态度恭敬的同时又不过于谄媚,看来是个高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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