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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祭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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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崔琬第一次离开家乡是十三岁那年。

    上一年,先是父亲重病去世,三个月后娘亲也如花儿般永远凋落在了寒冬,偌大崔宅从此只剩下她一人。好在她自幼以神童之名闻声乡里,在父亲好友兼同窗韦知县的举荐下,经过定州官学二次筛选,最终得以入读国子监。

    崔琬一直记得两年前初次看到京城时的心情。

    广阔无际的京畿平原上,一道巍峨绵长的城墙硬生生为天地分了界,城楼正中央“崇文门”三个大字酣畅浑厚,她望在眼里,心绪难辨。忽地,一群鸽子从城墙角楼的琉璃青瓦上倏尔飞入了城,只留下振翅起飞的簌簌声。抬头望向鸟儿们飞去的方向,原来那儿就是京城,大周帝国的心脏。

    小时候她曾好奇,京城到底是个怎样的地方,为什么父亲每次从那儿回来后,英俊的脸上总浮起一丝说不清的失落。

    此刻见了它,她突然生出一个奇怪的念头,眼前的宏伟城池真像是一头巨兽貔貅,静默俯卧在天地之间,源源吸纳着帝国最顶尖的精英与那四海珍宝,也一一击碎了无数英才的幻梦。

    她出神想着,世人会不会因为自己,重闻博陵崔氏的盛名?

    这个念头伴随崔琬度过了那段兵荒马乱的日子。入学国子监的第一天,她发现雪白亵裤斑驳着一块指甲盖大小的血迹,先是一愣,很快回了神。过去她曾大略翻过医书,清楚这是什么,于是拿了手帕垫在亵裤上,起身走出净房。

    然而下了台阶后却不觉停住步子,她呆呆放空许久,好像不知道接下来又该做些什么。

    茫然抬起头,远方落日如鸭蛋黄般挂于西山,余晖映入眼里,叫人不知今夕何夕。视线中一个十五六的姑娘蹙着蛾眉走上前来,夕阳下还能瞧见鹅蛋脸上细细的一层绒毛。她犹疑着开了口,声音轻柔好听,“你……脸色很是惨白,是身子不舒服吗?”

    在袁怡的帮助下,那个傍晚崔琬总算学会了如何处理葵水。

    两年过去了,她在京城的春夏秋冬里生长着,身段日渐窈窕柔软的同时,心底却隐隐生出不安。她原本早就习惯了周边的灼灼目光,直到某一天才知道,那些眼神背后竟潜藏着不为人知的迷乱。

    无人之处,隔壁学堂一个老实少话的男监生会突然扣住她手腕,满脸涨红直喘粗气地步步迫近,当她惊骇挣脱后,他却像是猛地醒过神来,结巴道了声歉便落荒而逃。

    似乎自从那日开始,骚扰调戏就成了常事。独自走路时,几个陌生男子会嬉皮笑脸地推个人出来与她搭话,低声问她:“崔琬,你以前是不是穿了裹胸?怎么突然就涨那么大了,给我摸摸如何……”

    起初她目露疑色,以为听错了话,后来渐渐明白,三千世界,出几个披着人皮的发情畜牲也算不上怪事。可笑之处在于,即便耳畔时常萦绕污言秽语,那些人却只有胆子说给她一人听。一旦有人经过,片刻前还迷乱嚣张的男子总会瞬间回魂,依旧是那彬彬有礼的少年郎。

    貌美却有才名的孤女,已成为怯懦者发泄恶念的绝佳对象。不是别人,正是那娇美又弱小的尤物,才得以见到人性中最阴暗的一面,这种凌虐般的快感十分让人上瘾,仿佛只需言语羞辱,就足够他们高|潮。

    崔琬好似旁观丑角登场,若无其事地解决着次次闹剧,如柳树般柔韧不变,自顾抽条发芽,开花落叶,等待来年春日再绿。

    她莫名有所预感,自己命不该与这般卑下之人为伍。自命不凡也好,救命稻草也罢,这一念头已扎根于心。

    风愈发大了,终于登记完的崔琬快步朝国子监西北方的广文馆走去,刚一跨进静心堂,便听到同窗们热情的招呼声。

    “令月回来啦!年过得怎么样?”

    “过得还行。”她盈盈笑着回话。

    一听见熟悉的声音,几个好友迅速走上前来将她团团围住。

    “令月姐可算回京了,你不在的日子我连吃饭都不香,总算知道‘为伊消得人憔悴’的滋味儿了!”一个年约十三四岁的娇俏姑娘亲昵地拉住了崔琬的手,她人虽长得甜美秀气,可偏好语不惊人死不休。

    旁人一听张灵均的肉麻话,齐齐长咦,骤起一身鸡皮疙瘩。

    怎料崔琬面不改色,语气颇自然,“也是,少了在下这般可餐秀色,霏霏委实清减了不少。”

    这话说的,即便脸皮厚如城墙的张灵均也甘拜下风,周围人顿时抚掌大笑,“哈哈霏霏吃瘪了吧,看来只有令月治得住你!”

    “够了啊你俩,刚开学就这样腻味人。”袁怡连连摇头直呼看不下眼。

    嗨,这不是以毒攻毒嘛?

    崔琬施施然走到座位上,将带来的包袱解开,取出两份精致小巧的白瓷盒,笑吟吟地向袁怡和张灵均介绍自己的新年成果,“里边儿是我调制的口脂,有雀头香、白檀香等十余种香料,显樱红色,你俩试试看好不好用。”

    崔琬向来看书看得杂,闲暇时喜欢照书弄出一些新鲜物什出来,周围好友都深知她这一癖好。

    “这颜色有点儿意思,我喜欢!”张灵均高兴得哇哇乱叫,就连性子娴静的袁怡也显出了兴奋之色,两人试妆照镜,忙得不亦乐乎。

    旁边几位交好的同窗不乐意了,“令月你这就不厚道了啊,我们这些人就没礼物了?”

    “等我找找,都有呢。”崔琬很快又取出了一个黑漆食盒,“这是崔家特制的梅花糕,大家尝尝味儿。”

    “哦,原来只有淑文和霏霏有口脂,可见你偏心。”宋倩雅佯作生气,率先拿了块点心来尝。

    崔琬笑而不语,继续从包袱里取出书归置桌内,一边分心听着好友们的笑语。堂外寒风呼呼,而堂内热火朝天,熟悉的叽喳吵闹声将她重新拉回到了纷繁的日子里,只觉格外亲切可爱。

    兴奋过后,袁怡终于记起了些什么,赶紧提醒崔琬,“令月,今儿一大早广文馆就挂出通告,说是五日后要进行开学小考。”

    崔琬动作停了一瞬,心下不免疑惑,“这么快?往年小考不是在二月下旬吗?今年怎这般着急……”

    “哎?原来在说小考啊,我还以为淑文姐要说那件事儿呢!”一旁的张灵均迅速接过话来,脸蛋红扑扑地泛起了几分激动。

    “你还不知道吧,年初圣上一纸调令,给咱新任命了一位祭酒,你猜是谁?嗬!绍治元年的状元郎赵齐光大人!这才二十三岁便掌国子监,要不然人都说赵家了不得,感情是专出大人物。”

    周围人听了不由连连点头,天下读书人谁能不知赵齐光呢?祖父赵瀛曾为内阁首辅,父亲赵元溥亦是阁臣,出身世代公卿之家的他年仅二十高中状元,接下来的步步升迁不过是为首辅之位做准备。

    崔琬支颐听着,忍不住弯唇而笑,颊边梨涡微露。

    前几日范阳邸报就已说了这事儿,当时她还曾与阿兄议论,看来往后“赵齐光”这三个字更是要听得耳朵起茧……阿兄,不也是绍治元年中的进士么,与赵烨正是同年科考,只不过如今一人已为国子监祭酒,而另一人还是礼部最低等吏员。

    她突然间发现,不止天才和凡人之间横着一条深深鸿沟,实际上天才与天才的比对,更显出一种难以回转的宿命。

    有人一生下来便站在顶端受着万人瞩目,而有人则需学会十八般武艺,带着被打磨千万次的决心步步向上爬,终之一生也难以望其项背。

    虽早就看清这一现实,可她依旧因为这份落差而微感心乱。

    刚这般闲闲想着,“包打听”不知从哪儿冒了出来,“谁都别跟我抢,这事儿还得我来说。”

    “包打听”本名江新成,为人机灵风趣又颇好名人掌故,不论是国子监中的八卦还是坊间传闻,他都了然于心,如数家珍,于是也得了这“包打听”一名儿。

    他一个旋身落座崔琬前桌,兴致高昂地继续道:“赵大人单名一个烨,字齐光,瞧瞧,人可不得与日月同光,一般人谁敢用这名儿?”

    江新成说得眉飞色舞之际又顿住了话音,倒是颇得说书先生专爱吊人胃口的真传,围着的几个听众早就知晓他这臭德行,没好气地催他有话快说。

    江新成只得见好就收,清清嗓,接着娓娓道来。

    “江左赵家世代清贵,稳居当今世家之首。赵烨、赵大人自幼禀赋超群,过目不忘,从小就拜当世大儒王湛为师,二十岁时殿试第一,授翰林院修撰,圣上命他预修《睿宗实录》,这才不过三年就升至祭酒。”

    “提到王大儒,那就又有些说法了,王老虽不入朝,但是早就立名学林。你可知他还有个什么身份?这位老爷子还是当今圣上的从外祖父,圣上素慕其名久矣。王老平生最最得意的学生便是赵齐光大人,据说还曾与人言:此子金相玉质,百世无匹。”

    他一连串倒豆子般的将所知内幕吐露出来,周围人听得是相觑哑然,一时不知如何评论。

    见语惊四座,江新成继而悠悠感叹一句,“照我说,平凡如我,还真难想象这是位怎样的人物……”

    “反正是我们这辈子都接触不到的人呗。”张灵均挑眉说着,脸上的兴奋不减反增,“能得赵大人做我们国子监祭酒,说出去也挺有面儿不是。”

    崔琬垂眼心想,这位的确是个了不得的大人物,此番任命不说是后无来者,却可谓是前无古人。

    她敲了敲桌面,开玩笑般地提醒江新成,“天上神仙可绝非你我凡人能直呼其名的,包打听,你说呢?”

    江新成知道崔琬话中所指,他刚才不小心直呼了声“赵烨”,这要是被夫子听见,目无尊卑的名儿那是躲不掉了,于是立马认怂地向崔琬告饶,“那是那是,刚刚是我嘴岔,咱都自己人,我在外边儿可有分寸了!”

    崔琬手中翻开了一本书,微微一笑,“看你表现,若是哪天惹着我了,可保不齐会说漏嘴。”

    几人正闲聊间,主管静心堂的陈夫子从外面走了进来,大家见状立马各归其位,安静一片。

    “既然已经开学,各位就收收心,国子监可绝不是收留闲人的地方。”陈夫子皱起了眉,语气严厉。

    “谨遵夫子教诲。”诸生低眉敛目齐声回。

    陈夫子扫了一圈堂下学生,目光与崔琬对上后,神色瞬间缓和了不少,温声道:“崔琬出来一下。”

    “是。”崔琬极快地瞧了下身后满眼困惑的好友们,摇摇头,她也不知为何被叫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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