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回京
今日是国子监监生返校之日,南门外成贤大街上车马如龙,人头攒动。日中时分,一辆敞阔马车在路口处停住,车上走下来一男一女,本是人声鼎沸的街口却因这二人的出现而悄然静了一瞬。
男子样貌俊伟自不必说,而他身旁的女子更是吸引了路人的大半心神。只见她身着一件素绒织锦披风,雪白狐毛领口处露出一张柔美不可方物的芙蓉玉面,柳眉鸦黑,樱唇嫣红,好似画中古典仕女误入尘间,叫人痴痴看着竟忘了这刺骨寒风……
一年轻男监生本来已朝南门走去,然而见了美人便忍不住频繁回头,这不,险些与人迎头撞上,他一个激灵醒神站稳,神色不免讪讪,周围人看了顿时嗤笑出声。
“阿兄留步,我自个儿进去便行,你也还得回衙门点卯呢。”崔琬恍若不觉旁人的灼热目光,浅笑着从卢文钦手里取过包袱。
卢文钦正目露不豫地盯着那男子,听闻这道悦耳女声后,侧首看向如花似玉的表妹,心里微微叹息。家中女孩儿大了真叫人放心不下,同是男人,他怎能不知那些年轻后生的躁动心思?更别提这国子监中官员子弟遍地,总有几个胆大妄为的。
很快按下心底隐忧后,卢文钦舒展俊颜,悠然地同她半开玩笑,“行了,快去排队吧,学馆不同于家中,你又是个不认路的,傍晚回舍房时记得约人同行,少走小路,别钻进哪儿出不来,听见没?”
“好!”崔琬抿唇而笑,应得轻易。每次离别阿兄都要措辞叮嘱一番,主旨不过都是叫她小心男子,尤其是那权贵后代。
她收敛所有心绪,道完别,转身朝南门走去。扑面寒风将乌发吹得翩飞,脸颊也觉出阵阵刺痛,她垂了眼避风而行,静然感知着周边人的打量。
崔琬向来美而自知,却更知若无家世傍身,空有美貌便如怀珠夜行,只会招惹祸端。即使不曾回头,她却清楚,阿兄仍立在原地目送自己离开,想起片刻前的嘱咐,她心下叹息过后又颇不得劲儿。
普通人要是遇到惹不起的人或事,不过“隐忍”二字。若觉着这法子说出来伤自尊,还想继续维持体面,那就只能用话术来掩饰因无能为力而生出的难堪。阿兄与她都心如明镜,却默契的没有说破。
只是究竟要到什么时候,她才能不避不让,无忧无惧呢?恐怕只有老天知道这个答案。
冬日里,国子监的琉璃碧瓦和深深朱墙尽已染满寒霜,飞檐翘角上的神兽静穆庄重,泛着凛然冷意。南门前的空地上摆着数张红木案几,案几后坐了一排学官负责登记。
“听好了,六大学馆的监生各自寻地儿排好队,谁站错耽误大家伙儿时间,就别想进门!天儿冷,都抓紧着登记!”一位留着山羊胡的老学官负手而立,语气不耐。
崔琬被这大嗓门震得心尖发麻,于是快步路过刺耳声源,在人海中穿行半晌后,总算寻到了广文馆队伍。一走近,后排的一个白胖男监生眼睛一亮,朝她招手到,“令月回京啦!快来这儿排队。”
前面几人也循声望了过来,目光各异。一年约二十的高瘦男子不言不语地觑着她,颧骨颇高的脸上显出了倨傲的神色。一见崔琬,这严锡程视线不自觉在她脸蛋和胸前来回逡巡,暗地里不无恶毒地想,此女恐怕没少向学官们献身吧,不然如何引得广文馆上下的特别关照……
“我就纳闷今儿怎么一直听见乌鸦叫,原来是贵人回京了,可不得列队迎迎您。”严锡程下意识抱起双臂,眼皮一抬露出了嘲弄之色。
此话一出,周围的男女监生立刻交换了眼神。
有人抿抿嘴,有人睁大了眼,而知晓内情的便明了,此乃尖子生之间的暗斗,于是既不插话也不圆场,一时噤声观好戏。
略扫了眼作壁上观的同窗们,崔琬仿佛未察各人心思,脸上绽出嫣然笑容,“一月不见,诸位新年同乐。”随后温柔与人见了礼,不落丝毫话柄。
这般收场虽叫围观众人稍觉遗憾,然而望向崔琬的目光却热烈了几分,美人轻柔细语,笑面以对,总叫人赏心悦目,受宠若惊。
严锡程不屑地扯扯嘴角,别人只当崔琬不计较,可他却知此女一向眼高于顶,故作无视反而更让他难堪。
要不怎么说还是敌人最了解敌人,尽管在崔琬看来,严锡程怎会够格做她对手。
虽然博陵崔氏早已不复两百年前的荣光,但广文馆之人一提起崔琬,不免得感叹一句“家学渊源”。自打两年前崔琬从定州安平县考入国子监后,不论是日常小考、年中考核还是年底考评,她始终稳列广文馆第一,引起六大博士的高度关注。
如今不满十五岁的她,却已被列为年底留任京官的热门人选,这在广文馆乃至国子监历史上都是头一遭。
也因如此,平日里总有人旁敲侧击她作息时间,打听她每夜学到何时,密切留意其动向,一旦她新读了什么书,不出半日旁人也立马跟上,俨然将之视作风向标,而学官们对此乐见其成。
正所谓生于忧患,死于安乐。既然比天赋比不过人家,又还想在这帝国英才荟萃之地活下来,就只能拼尽全力跑得比天才更快。
崔琬抬眼看向前面队伍,不少人边排队边捧书在读,露出袖子的手被风吹得红肿,活像冬日里的红萝卜,就连严锡程也低敛眼睑,口中念念有词似在默记。十余日不见,他眼下的青黑又重了几分,想来春假在家也不忘夜间苦读,要为年底大考拼力一搏了吧。
她不由奇怪,既然读书时间都不够用了,为何还总出来四处咬人。
都说女子善妒,可在这国子监中,她倒好生领教了男子们的嫉恨,自矜大度的他们不过是尚未觉察到威胁,一旦危及自身利益,立马掀袍撸袖,要同原先那不屑一顾的女流之辈一决雌雄。
然而,对于自幼就浸润在先祖传奇里的崔琬来说,眼界狭窄如严锡程,不过是井底之蛙,给人徒增笑料罢了。她向来就知,世间有人耀若皓月,眼前的腐草荧光又怎会是她一生所求。
这严锡程自恃能与她一比,思来想去还是她的错,惟有足够优秀,优秀到旁人望尘莫及,那些不入流之辈才能歇了同她相较的心思。毕竟与那等人相提并论,难堪的是她罢了。
西来的阵阵妖风如刀刮子般在空中乱舞,周围排队的男女监生中有人微微踱步跺脚,有人哈气搓手取暖,尽力驱散着萧肃寒气。
“你看看前边,凭什么国子馆有两个学官登记,我们广文馆却只有一个,这能不慢吗?”
“嗬,谁让国子馆里的监生都是进士出身,太学的公子小姐们还不用排队呢!论学问,论出身,咱比得了吗?住在这皇城里边,还就得时刻认清身份。”一个样貌老成的男监生边说边看向了崔琬,回话时声音不自觉放大了几分。
自古以来便是贵贱有等,能力有别,他的这番话又何人不知何人不晓,就算如此,有人依旧想在美人面前卖弄一二。可惜那自顾闭目养神的崔美人,被迫听了这“通透”说教后,只觉有些聒噪。
那人装作不经意侧头,崔琬的婀娜身姿立时映入了眼,只见她雪肤花貌,丹唇轻抿,神色温柔沉静,仿佛不受外界丝毫干扰。半晌,男子意犹未尽地收回了视线,怅然暗叹,真是美人如花隔云端呐……
寒风噬咬着皮肤如同针扎,可时间却慢得仿佛凝固了似的。崔琬紧了紧身上的大氅,不由生出了些焦躁,一抬眼却见远处走来一群身着锦衣华服的男子。
“哎呦,薛二公子、谢三公子、小公爷和周公子,四位新年安康!”一见这几人,刚才还严厉训话的老学官瞬间满脸堆笑,躬着腰快步上前问安,“几位请这边来,可别挤着了!”
公子们恍若未闻般继续谈笑,惟有一个清俊男子朝老学官颔首回了礼,侧首时不经意往人群中看了一眼,突然间顿住脚步。
“怎么了?”身边同伴疑惑出声,男子回神后摇头一笑,随后径直跨进了南门。
门外排队的众人或探头探脑,或引颈而望,正意犹未尽地盯着这群公子离去的背影。
崔琬多瞧了眼那位回礼男子的后脑勺,心中对这人倒是生了些好奇。其人不矜不骄,气度宴然得体……尤其是,他方才似乎停步看了她许久,之前他们有见过面么?
“这些人什么来历?”前排的男监生努嘴问。
他身后男子正双手揣袖取暖,闻言眉梢一挑,“不用排队就肯定是太学的监生呗!虽说京城遍地是官,不过这几位的来头恐怕不小,那薛二公子我听人说过,应是礼部尚书的嫡子。”这人语气中不自觉流露了几分敬畏,说话间白气喷薄而出,瞬间又被西风吹弯。
旁边一个女监生闻言啧啧称羡,“难怪气质卓绝,一看就该是出身钟鸣鼎食之家。”
崔琬心中一哂,这倒是,有些气度只有那累世大族才能养出,任你如何上进如何不甘心,也依旧挣不来。
侧首一瞥监生们被风吹得通红的脸,眼底却亮晶晶的,好像望见了某种希冀和未来。不知怎的,她胸口忽而有些闷闷的透不过气,心不在焉地轻扶下包袱系带。
不愧是天子脚下,仅仅一个入门登记,就能轻易将人划至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门里的人行路畅通无阻,一生顺心遂意,而门外的人则需忍耐十载苦寒,幻想一飞冲天……
一直安静得出奇的严锡程这时却转过头来,朝着她恶意道:“以令月如此身段,若能攀上其中一位公子,哪还用继续劳心费力讨好学官?”
崔琬心里虽不耐,却含笑低声说:“严兄无需担心,在下还用不上这招,您尽可一试,就不知别人好不好这一口?不然到了年底大考,您可就真没出路了。”
严锡程冷嗤一声,很快脸上又浮起洋洋自得之色,似乎为终于引她回击而高兴。
崔琬懒得与他多话,自顾闭目养起神来。风声呼呼,耳朵已被冻得发木没了知觉,她深深吸了口气,一丝焦虑如羽毛般划过了心尖。在这偌大的国子监中,权贵后代里拔尖的愈发拔尖,平民出身中消沉的愈发消沉,惟有中间之人最是难猜。
或留京等待任用,有幸随风上青云,或出任地方历练,无奈沉浮数十年,一切全凭个人造化。正是逆水行舟,不进则退,如此一来她更得牢牢把握住每个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