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往后
傅长时伸手将郑庭落颊边垂落的头发拨到耳后,屈指蹭了蹭他的脸庞。
郑庭落脸上伤口早已好全,未留下伤疤,也不再覆面。
傅长时轻轻摩挲着他颊边的小痣,感受着他咀嚼食物时微鼓的面庞和窸窸窣窣的小动静,淡淡问道:“你有想过往后的事吗?”
郑庭落夹菜的手顿了顿,将肉块扔到他碗里,闷声道:“你多吃点吧——不就是想办法把陈矣堂弄死么。”
“你知道我说的不是这个。”傅长时垂眸将肉块剔骨,仔仔细细地又捡回郑庭落碗里,“陈矣堂死了,之后呢,你想去做什么,想要去哪里?”
“我不知道,你别问我了。”他低头将肉吃完,匆匆起身,“我现在没想那么多,那离我太遥远。”
郑庭落抬眸望着他,面上情绪淡淡,只与他对视一眼便飞快撤离。
“你以前有问过我——”
“那都是生着病的时候说的。”郑庭落打断道,“做不得数。”
两厢沉默许久。
他在原地踌躇片刻,还是转身往楼上跑,正与下来的郑常欢撞上。
郑常欢胸口被他的额头砸得一痛,还没等叫两声,便见郑庭落已经捂住了脑袋。
他忙去看弟弟的脑袋:“啊,撞疼了吗,松手哥哥看看。”
郑庭落摇摇头,扒开郑常欢的手接着往上走,将自己关在房间里。
他用被子捂着脸,瘫在榻上不想动弹。
往后怎么办呢?
若是没能斗得过天运,没能斗得过陈矣堂怎么办?
若是陈矣堂如愿死了,若郑家冤屈平反,那之后呢?
郑庭落茫然发觉自己似乎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从前世到复生,他心中一直只有一个念头,便是复仇。
于是自己便花了一生去做这一件事,连爱恨都觉得无关紧要起来。
不。
不是的。
郑庭落懵然想起,其实很久以前,他对未来也是有过期许的。
那时他中毒将死,春弦背着他去了占星府找傅长时。
之后的一个月,他一直住在那里,一遍又一遍地毒发,一次又一次地崩溃。
于是那时,在以为自己要死的时候,他短暂地想过要放弃自己谋划了许多年的复仇。
去问傅长时。
问他:“我们逃走好不好?”
可是那个时候,傅长时没有给他任何答复。
郑庭落捂在被子悄声落泪,一直到傅长时上楼来,将他连人带被子抱在怀里,轻轻扒开一条缝隙给他喘息。
他轻轻用指尖蘸去郑庭落脸上的泪珠。
郑庭落愣愣地想。
幸好。
幸好方才没有回答傅长时的问题。
因为我的记忆告诉我,无论如何,都得不到你的回应。
于是干脆不再想,干脆将此事抛之脑后,干脆认为,没到那一日,就能心安理得地继续安逸过活下去,继续以狼狈尴尬的身份混在一起。
郑庭落喃喃喊:“傅长时,若有一日……”
应他的是唇间温润触感。
傅长时直起身来,轻声道:“没有那一日。”
“郑庭落,庭庭,”他又去亲他那双总是含着情的美丽眼眸,“没有那一日,我一直爱你,没有骗过你。”
“信我一次好不好。”
郑庭落头一次听到傅长时如此卑微乞求的语气,睫羽微微颤着,似是有些难以置信。
愣神时,又听到傅长时低声耳语,问他:“庭庭,能应我一声么?”
郑庭落知道傅长时的记性比他要好很多,从前往事,包括那些话语,可能自己已经不记得了。
但傅长时总能记起。
郑庭落想不清楚,也想不明白,如果傅长时真的不爱他,又为何能将自己的事情记得那么清楚。
他在记忆里挑挑拣拣,试探道:“那个工部尚书梁塑……”
“那是谁?”
“……”
郑庭落解释道:“越逐风的好兄弟。”
傅长时皱眉:“你当年还跟这人有牵扯?”
“……”
郑庭落面无表情冷若冰霜:“你当初把我从越逐风床上抢走之后我还有机会跟别人吗?最多就有个陈矣堂,还不是来上我,是来杀我的。”
眼见郑庭落要生气,傅长时赶紧顾左右而言他:“你没吃多少饭。”
“你胡说,我不是都吃完了。”
傅长时端着一碗元宵诧异回头:“所以你不想吃么?不吃我拿下去喂狗。”
郑庭落这才看见桌上还放着一碗热腾腾的元宵,顿时又觉得那晚饭白吃了,胃里空荡荡的发饿。
他倒想起身,但被子不知道什么时候被傅长时裹成了一卷,他在里面连手都抬不起来,动弹不得。
郑庭落骂道:“你住手,把碗放下!”
立秋过后,西疆气候转凉,夜里十分寒冷,烧着火盆也无济于事。
郑庭落晚上冻得睡不着,非人的躯体难以暖热,手脚整夜发凉,傅长时怎么捂都没用。
思虑再三,还是准备动身离开这里。
郑庭落着了风寒有些发热,傅长时和陈青南来来回回照看他,忙活到半夜才将高热降下来。
他烧得迷迷糊糊,脸颊绯红一片,茫然地睁着眼睛望着床幔。
眼前天旋地转,桌子也翻来覆去的,郑庭落盯着长了腿会跑的桌子看了好久,看得眼睛干涩。
傅长时给他用温水擦了身,把水盆交出去给店小二回来时,郑庭落突然将脑袋转了过来,眼睛亮晶晶地看他。
他便迎着目光走过去,伸手将被子掖好。
郑庭落小声问他:“大人,春巽姐姐被放出来了吗?”
傅长时有些愣神。
这话听着耳熟,仔细一想,原是春和十九年他被下了毒,病的要死那夜。
居然真的烧糊涂了,过去与现实分不清楚。
傅长时叹了口气:“我不知道,我没关注陈矣堂那边的举动。”
郑庭落轻轻“啊”了一声,面上有些急躁:“那,那要去同越逐风说,让他再快一些。”
傅长时目光沉沉:“在我的榻上还念着别的男人的名字,嗯?”
“啊?”郑庭落脑袋不太清醒,蹙眉想了好久才闷闷憋出一句,“对不起。”
傅长时淡淡笑了一下,捏了捏他滚烫的脸颊:“别多想,睡一觉就好了。”
郑庭落乖乖点头,抓着被子盖住半张脸,睫毛一颤一颤地,明亮的瞳眸还在望着他。
傅长时倾身下去吻他的额头和眼睛:“怎么还睁着眼睛?”
“大人,”郑庭落慢吞吞眨着眼,轻声细语问,“您不是不要我了么?”
傅长时手僵了僵,轻轻蹭了蹭他的额头,垂眸淡淡道:“没有不要你,是我的错,我没有不要你。”
“不会有下次了。”
第三日郑庭落退了烧,但还在睡着,喊不清醒。
傅长时抱着他上了马车,等车身动起来要走时,他才懵然睁了眼。
愣了许久,郑庭落终于回过神来:“要走了吗?”
“嗯。”
“哥哥他们呢?”
傅长时拨了下他脸侧狐裘的绒毛:“他们还不走,要留在这里断后。”
“是陈矣堂那边又有什么行动了么?”
“嗯。”
郑常欢死而复生一事在民间广为流传,说什么的都有,大部分还是相信天神降罪之类的话。
陈矣堂本就不是明君,这几年做的坏事不少,民间积怨颇深,只是碍于他有天运撑腰,还有皇权的威压,不敢有反意。
郑常欢死而复生带着九千多平民百姓攻退雅洛人,又刺杀了雅洛二王子一事传得沸沸扬扬,连京城都已经有所知晓。
在此之前已有南山城白理在山崩时显灵一事,百姓只要稍微一联想,就能知道,这复生的两人,曾经都是死在陈矣堂手里的。
史书上究竟有多少真多少假,出了皇帝,又有几个人能知道?
那白理和郑常欢真的是罪人么?
如果是的话,那为何上天准许他们在人间复活,又一心一意保家卫国呢?
百姓和各处官员都各有心思,再加上琵琶楼的事,民间怨言四起。
陈矣堂下令到处找那些传播谣言的人,一连杀了好多人,又觉得春弦在其中脱不了干系,准备处死春弦。
没想到京城百姓不知从哪知道此事,纷纷涌到宫门口,不准陈矣堂杀春弦。
陈矣堂不敢再动手,怕万一春弦真的死了,百姓便会打进城来。
光脚不怕穿鞋的,陈矣堂杀了闹事的百姓,就会有更多人补上来,声势浩大,皇权难保。
郑庭落好奇道:“天运怎么没有给他支招了?”
“不清楚,”傅长时摇摇头说,“我只能感觉到,天运对规则的制约力量在不断减弱,所以这些年我行动轻松许多,不再受天运桎梏。”
郑庭落没吭气。
照傅长时这么说,是不是意味着他不会再因天运的指示来杀自己了?
郑庭落只留了个心眼,不敢放松警惕,只问:“如何才能得见天运?”
“我也不知道,我从没见过它。”
郑庭落微微蹙眉,把玩着手里的小金球:“还有一事未解决,那琵琶楼下的秘密究竟是什么?为何陈矣堂如此忌惮。”
“不,不对,”他又否认道,“陈矣堂听从天运指挥,真正想要知道那个秘密的应该是天运。”
“从前在琵琶楼下建造密室的人是你,庭庭。”傅长时提醒道,“你应该已经想起了。”
郑庭落怔了怔,点了点头。
傅长时倒是没说错,当初那间密室确实是他所建,但里面放的是他郑家满门英烈的排位和衣冠,并没什么秘密可言。
“你是不是还有什么记忆未恢复,我记得与你最后决裂前,你曾经又去过那里,但我没跟着去,不知道你去做了什么。”
“我不记得了。”郑庭落忍不住摇头,“我不记得那天我因为什么去了密室,也不记得那天做了什么。”
“只记得好像很难过,觉得这世间再无留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