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铃铛
“你,”陈青南以为自己没听清楚他说的话,“你说什么?”
“你出生即是太子,锦衣玉食十多年,被人强行拉下储君之位,真的会甘心吗?”郑庭落侧首望着他,神情淡淡,“真的不想回去把皇位夺回来吗?”
郑庭落不知道自己说话时总带着奇异的蛊惑,当时的白理和如今的陈青南都如此,寥寥几句便能让他们动摇。
他依然在接着往下说:“你先前也看到陈矣堂了不是,他还年长你两岁,却在京城稳坐高位,顿顿大鱼大肉,从不经受风雨侵袭。
而你呢,流落他乡几十年,躲躲藏藏,还要为自己容颜老去而神伤。”
陈青南被戳到痛处,闷声没应话。
郑庭落也不急在这一时拉拢他,自己哥哥是个和平派,想要偏安一隅,靠哥哥那边说服陈青南肯定行不通,还是得让陈青南自己动了心思。
陈矣堂若真如傅长时所说,是天运错选的命定之人,那他是不是也能大胆猜测,真正的命定之人,就是自己面前这个呢?
郑庭落吃饱了,拍拍衣衫站起来:“你可以再思考思考,不着急给我答复。”
他揣着手去了屋外,那俩男人打得难舍难分,丝毫没有要停的意思。
郑庭落吸了口气,趁他二人微微分开的间隙,猛地窜出去,一把抱住郑常欢的腰。
两个人急急收势,没伤到人。
郑庭落脸上挂着泪珠,哭得断断续续:“呜,哥哥别打了。”
郑常欢顿时心软,心想自己弟弟瞧着已经长大,实际上还是个孩子,哭得好让人心疼。
竟是忘了这人五六岁就开始装哭骗人的事了。
傅长时淡然地摸了摸嘴角,听着郑庭落胡言乱语:“哥哥把长时打死了怎么办呀?那是我的心我的命,打死了我也不活了呜。”
郑常欢忙着哄他:“不哭不哭,你本来也没活着。”
郑庭落:……
他一口气上不来下不去,闷头呛咳了几声,咳得撕心裂肺。
傅长时淡淡道:“人还给我。”
郑常欢给了一个白眼:“还什么?怎么就是你的了?”
话音刚落,怀里弟弟又要哭,脸颊和眼尾泛红,睫毛上还挂着泪珠看着楚楚可怜。
郑常欢无奈地把人塞过去:“行行行,还你还你,你给我哄好了。”
说完再不管外头的事,怒而进屋:“青南,我也要吃元宵!”
郑庭落一到傅长时怀里,脸上表情便撤得一干二净,漠然伸手将泪珠抹去。
傅长时语气里带着一丝笑意:“装模作样。”
郑庭落冷嗤:“还不是怕你被打死。”
对于郑庭落奇怪的占有欲,傅长时已经多多少少摸清了,抱着人亲了一会儿,低声问:“吃什么了?”
甜的。
郑庭落冷漠道:“元宵。”
走了两步,他又怪道:“等你给我找吃的,还不如直接饿死。”
“之后你想怎么办,回京么?”
“不,”郑庭落敲了敲脑袋,不耐道,“陈矣堂还要处理京中百姓的事宜,估计没时间想怎么对付我们,我得趁着这段时间去一趟落霞山庄。”
傅长时若有所思:“张太傅张龄,也是东北清郡的人,他又是谁?”
“春巽,你可还记得?”
“记得。”
春巽以前也是琵琶楼的神女,年长郑庭落几岁,在楼中对郑庭落和春弦多有照拂。
郑庭落当年谋逆,春巽是他最有力的传讯者和杀手。
事情败露被陈矣堂逼着饮下毒酒那年,暴露死去的那个女人就是春巽。
郑庭落头有些疼,屈指轻轻敲着:“你当年不是问我春巽的功夫从哪学的吗?她是落霞山庄曾经的少主,以前叫焦茹臻。”
后来的事傅长时也知道,春和十年郑家被灭门,边境战乱,落霞山庄是江湖门派,本不参与朝中事,但焦家的剑谱闻名于世,陈矣堂想要剑谱,便联合敌军将整个落霞山庄覆灭。
山庄的小少主千里迢迢去到京城,想方设法混进琵琶楼里,结识到许多蒙冤流落在此的世家子弟。
其中就包括郑庭落。
“张龄是春巽姐姐的外公,这件事除了她和我,无人得知。”
郑庭落望向远处城墙外,大片荒漠的尽头挂着一轮圆日,道尽了边境的荒凉。
他冷冷道:“去那里之前,我要先弄明白哥哥的往事。”
郑常欢死前的失常行为似乎与陈矣堂脱不了干系,吃过晚饭后,陆陆续续有百姓回城,但客栈的老板还没回来。
傅长时道:“无所谓,先住着。”
郑庭落也说好,毕竟国师家里有钱,给得起住宿费。
夜里四个人聚在一起聊了聊,才知道白日陈青南忽然在城中又遇到那个巫师,让他帮忙解了傀儡咒。
陈青南疑惑道:“那巫师瞧着,也是分毫未变,真是奇怪。”
郑庭落好奇道:“你和哥哥先前在巷口里说了什么?”
郑常欢愣了愣,小心翼翼地瞟了眼陈青南:“这是可以说的吗?”
陈青南举杯掩面:“不太方便吧。”
郑庭落满脸不爽,缩到傅长时怀里不说话了。
当年往事说起来也不算太复杂,郑常欢劝陈青南不要再想着复仇,是因为陈青南手中没有大量军队扶持,仅靠着他在甘泉城的军队不足以支撑他进京谋反。
而郑常欢也想着,将陈青南留在西疆,他能将他护好,让他像个普通的世家公子一般长大。
春和十年以前,确实如他所想,陈青南成长的环境是他精心布置过的,也算是锦衣玉食。
时间久了,也不再想着回到京城,那个时候郑常欢常常会想,这也不错。
终归他会护着他。
春和九年,陈青南二十一岁生辰,军中摆了宴。
多少将士都是看着陈青南和郑常欢长大的,对俩孩子都很看中,尤其是温润如玉的小太子陈青南。
他生得俊秀,和军营里的一堆糙汉不同,几个大老爷们都护着他,生怕他生病。
宴会过了一半,一堆人都喝得醉醺醺,陈青南不能沾酒,郑常欢只用筷子给他蘸了点尝尝味道。
陈青南裹着大氅不开心道:“还拿我当小孩,我喝一点会怎么?”
“你倒是不会怎么,”郑常欢无奈道,“我会被他们打死。”
“他们都醉了,你给我尝一点点。”
“不行不行。”
“就一点点,”陈青南用手指比划了一下,“好不好嘛。”
“好好好。”郑常欢听不得陈青南撒娇,那会让他想起京城家里那个总是闹腾得到处耍的弟弟。
但刚将杯子递过来,边上醉成一滩的副将忽然一拍桌子,“唰”地站起来。
郑常欢和陈青南都吓了一跳。
副将一把揪着将军的耳朵把人提起来,骂道:“你个耙耳朵的,小公子说什么就听什么,以后娶了媳妇莫不也是个妻管严!”
郑常欢连连求饶:“疼疼疼疼疼,撒手!”
告饶半天,副官才松开手,白了郑常欢一眼,将酒杯端走了。
郑常欢嘟囔道:“切,我还没建功立业,娶什么媳妇。”
转头望见陈青南眉眼含笑地望着他,他又脑子不太清醒地问:“青南会喜欢什么样的姑娘呢?”
陈青南愣了愣,忽地坐直了身子,将大氅裹得更紧了些,含糊道:“我,我不娶妻。”
“也是,你还小呢。”
“我不小了。”
“二十有一,那也还小。”郑常欢给自己倒酒,他有些醉了,絮絮叨叨道,“青南那么好看,以后妻子一定也要特别漂亮。”
陈青南闷闷不乐地不说话。
郑常欢又喝了几杯,罗里吧嗦讲了大半夜,晕乎乎地站起来道:“我好像醉了,青南,我们回府睡觉吧。”
陈青南愣愣地回过神来:“啊啊,好。”
他起身去扶郑常欢,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偏头望向郑常欢没有饮尽的那杯酒。
那夜西疆下了雪,整个甘泉城一夜间银装素裹,寂静无声。
唯有军营中杯盏满桌,无一有余。
陈青南愣愣地想,难怪郑常欢和副将们不让他喝酒。
原来真的不好喝。
春和十年,郑常欢被副将喊到家中去,一夜未归。
陈青南晚上被噩梦和雷声惊醒,在榻上缓了许久才回过神来,却已经记不得梦里的事情了,只觉得心里害怕又慌乱,匆匆下床去旁边院子找郑常欢。
最后还是扑了个空。
第二日郑常欢顶着眼底的乌青回来,却看见陈青南抱着腿缩在他床边,瞧着也是一夜未眠的样子。
郑常欢心中一慌,急急跑过去,将外衫脱下来披在他身上:“怎么赤着脚?”
陈青南半张脸藏在手臂里,闷声道:“昨夜做了噩梦,有些害怕,来找你又不在——你去哪了?”
“我,”郑常欢有些心虚心疼,将人半托半抱放到榻上,犹豫片刻才道,“昨日副将寻我,说是孤丽家来提亲。”
陈青南怔然抬首,听见他道:“要将女儿嫁与我。”
“你,你怎么说的?”陈青南怔怔问道。
“我应了。”
话音刚落,便听什么东西碎了一地。
郑常欢这才看见,陈青南先前手中捏着一把小铃铛,这会儿全碎在了地上。
郑常欢记得这些小玩意儿,他知道陈青南喜欢火花兰,专门找城里最有名的裁缝给他做一件宝蓝色衣衫。
西疆衣物华丽无比,腰间便坠着一把小铃铛,十分好看。
郑常欢呆愣愣地蹲在地上拾那些碎片,却觉得心里某一块地方也像这铃铛一样碎了一地。
再怎么拾也拼不回原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