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傅长时哄人
郑庭落微微垂眸,没有应话。
自他死去后,十三年时光飞逝,今年春日他从琵琶楼醒来,被傅长时亲手带出去。
他的执念之人便是傅长时,此事毋庸置疑。
神智未清时,茫若幼子时,他的心脏依然会因为傅长时而悸动,像是将爱化成了本能刻在灵魂和躯干上。
比起远离他,郑庭落更希望能将傅长时和自己一起投入熔炉当中,骨骼肢体就此融化在一起,再也分不开。
“你甘心吗,春弦?”郑庭落低声问,“害你流离失所之人尚在高堂之上稳坐,你真的甘心带我一起远离前尘吗?”
春弦的背影僵了僵。
郑庭落扛着白理的手收紧了些:“我不甘心。”
南山城一夜之间淹没在大水之中,流民顺着山势往高处走,郑庭落他们也跟着一起。
担心有人认出白理引起不必要的恐慌,春弦撕下一片衣摆将他的脸捂起来。
郑庭落弯腰去把白理扛起来,还没动手,却见眼前被一身白袍挡住,一个晃神,傅长时已经面无表情地把白理背了起来,又转头看了他一眼。
那一眼里含了太多的情愫,让郑庭落忍不住愣了片刻。
他还是头一次在傅长时脸上看到那么显而易见的情绪。
不,也不算是第一次,从琵琶楼醒来与他重见时,他便与曾经那个无悲无喜的傅长时不太一样了。
郑庭落觉得有些委屈,但面上却冷冷的,偏过头去。
傅长时如今这么做又有什么用呢?
行行重行行。
他已经死了。
傅长时是把伞递到郑庭落面前,轻声道:“帮我撑下伞,行么?”
郑庭落冷脸:“不行,你自己……”
“白理淋着雨,怕是会着凉。”
郑庭落一下子不知道说什么,嚅嗫片刻,才道:“那你把他放下来,我来背。”
傅长时一动不动:“你身子羸弱。”
“我身体不好怪谁?”郑庭落冷笑道,“傅长时你少在这装好人。”
没想到傅长时居然点了点头,应道:“抱歉,是我之过。”
郑庭落:“……”
他一把将伞夺过来,冷着脸打开举在傅长时头顶。
傅长时身躯高大,郑庭落只能将手抬高,累得胳膊酸胀。
等跟着流民到了一处平地,官府让大家在此处休整,傅长时便也找了个帐篷住下,把白理放在被褥中。
郑庭落转头便扔了伞,捏着胳膊坐在角落。
傅长时不知道从哪处要来的干粮,直接塞到郑庭落手中:“今日劳烦你,夜里我帮你捏手,先吃点东西。”
郑庭落不知道傅长时在搞什么毛病,先前还又亲又抱,怎么他一翻脸就一副疏离的样子。
到底是谁在生谁的气?
郑庭落觉得气恼,又有些患得患失地想,也许傅长时本来就不爱他。
他少得可怜的记忆里,只有自己一次又一次向傅长时奔去的身影,却从未等到他一回主动。
唯一一次向他走来,却是来亲手取他性命。
前几日的亲昵相陪,或许只是他的一点点补偿。
他想的入迷,都没注意到,傅长时已经抓起他垂落在膝上的手,轻轻揉捏上面因长时间而拿伞磨出的细微红痕。
郑庭落化魊重生,身躯恍若也重新生了一回,皮肤竟娇嫩如幼子,只是没有血色,微微一碰便会留下痕迹。
傅长时低垂的眉眼下,目色深邃而看不清情绪。
一直到郑庭落似乎要回过神,才喊道:“庭庭。”
这一声呼唤彻底把郑庭落拉了回来,他猛地将手抽出去,淡笑道:“国师大人有何事?”
“我知晓你生气。”
郑庭落打断道:“我可没。”
他脸上挂着轻佻笑意,却不达眼底:“我哪敢生国师大人的气呀,只怕惹怒了国师,这条捡来的贱命又没了。”
傅长时又“嗯”了一声。
还“嗯”?
郑庭落这回是真的有脾气了,脸上笑容散得一干二净。
正待要开口,却听傅长时淡淡道:“春和十八年七月一直到春和二十年的三月。”
郑庭落懵了一下,不明白他要说什么。
傅长时顿了顿又接着细数:“六百多日里,至少有三成时日你都在同我……”
他又停下话头,似乎在思考要怎么说。
郑庭落本想看看他要说什么废话,追问道:“同你什么?”
“同我色授魂与。”
傅长时语速很慢,声音也不大不小。
像是带着调侃之意。
郑庭落愣了愣,又听他补完下一句。
“握雨携云。”
“……”
郑庭落抓起身旁的包袱甩到他脸上,骂道:“混蛋。”
他耳根烫得惊人,下意识往一旁望去,见无人听到傅长时那番惊天动地话语,这才松了口气。
郑庭落不想再同傅长时待下去,这人瞧着正正经经,怎么能大庭广众之下说出那个词来。
正待要走,傅长时忽然又换了话题,严肃道:“先前那三道雷,是天运所下。”
郑庭落脚步一顿:“天运?”
他若有所思道:“因为我杀了人?”
“是,也不尽是。”傅长时将手中小金球放进他掌心,目色冷凝:“天运不敢直接与规则之力对抗,察觉到我在其中阻拦,于是发动了洪水。”
“竟是如此。”郑庭落拨弄了一下颊边的头发,“但我已经死了,百姓根本不知道洪水爆发的缘由,最多认为,是杨忠直在从中作梗导致官府没能第一时间放洪。”
说来也奇怪,天运只管世间活人,这世间又无鬼神,按道理,郑庭落死了便会从天运眼里彻底消失。
哪怕是以魊的身份重生,在天运眼中那依然也是一个已死之人。
若说春和二十年他谋反之事有天运在其中操控,为何他死后,天运还会紧盯着他不放?
郑庭落想得有些头疼,一时间忘了自己还在同傅长时生气,只想尽快转移注意力。
于是他拿着小金球问:“这究竟是什么?和你祭天时用的那个白色的球不一样吗?”
“不太一样,”傅长时淡淡道,“祭天时所用的是天运赋予的力量,金色这个……”
他似乎斟酌了一下语言,接着道,“应当算是规则之力吧。”
郑庭落“哦”了一声,顺手捏了捏。
他被小金球吸引了目光,没注意到傅长时身形微微僵了一下。
春弦搞不懂郑庭落和傅长时两个人怎么想的,江南发了大水不赶紧离开就算了,怎么还非得扮成流民混在其中一起来过苦日子。
她拿着手里的干馒头想,她真是吃多了撑得。
早知今日,当初就不应该好奇去找什么琵琶楼下的秘密。
先前有消息说陈矣堂要来找春弦,如今起了洪水,不知道他还来不来。
郑庭落偏头问傅长时:“陈矣堂那边如何?”
傅长时摇摇头:“我与阿符联系过,只知道陈矣堂已经出发,到哪尚且不知。”
郑庭落抱着膝冷笑:“这洪水冲下去将他淹死才好。”
话音刚落,便听到不远处传来春弦的惊叫。
郑庭落赶紧追出去。
春弦被一个穿着破烂的男人拽着,男人力气大,紧紧扯着她不放,嘴里一直大声同周围的人喊:“这就是我婆娘,她嫌我刘虎家里穷,抛了我和我老母在家,自己非要进城去,跟着高官贵人走了!”
春弦骂道:“你放狗屁!老娘就没答应过你们家的求娶!”
“我呸!”刘虎啐了一口,“如今人家大官人觉得你人老珠黄不要你了吧!还知道回来,看我不干死你!”
刘虎还要动手,郑庭落已经飞奔过去一把将他推开,把春弦挡在身后。
他容颜未老,还是及冠之年的模样,冷艳又冷漠,死死地盯着刘虎道:“你可知你在同何人污言秽语?”
陈矣堂虽是仇人,但能用则用,身份还算有威慑,郑庭落冷漠道:“夫人是陛下钦点的美人,哪是你这等下人可以染指的。”
刘虎见识短浅,见郑庭落年纪小又生得好,起了歪心思,只当他在骗人:“就这也能被陛下看中,做梦呢?”
他宽厚粗糙的手掌一下子抓住了郑庭落的手腕,磨得他皮肤生疼。
郑庭落吓了一跳,猛地挣了一下,却没能挣开。
他不知怎么便想起刚入琵琶楼时的记忆。
他十一岁被人牙子在边境街道上捉住送到一处宅子里。
他在宅子里被人教会了如何服侍男人。
宅子里的生活过得屈辱又难堪,好在他的容貌占了便宜,那些人一直不敢碰他。
夜里总有人翻墙进来给他送吃的,还教他剑术防身,虽没能见到那人的样貌,但却是郑庭落那些年里唯一的温暖。
一直到十八岁那年,他被千里迢迢送到琵琶楼。
在琵琶楼接的第一个客人,是个同刘虎一般人高马大的武将,那人手掌粗粝多茧,动作又强硬,抓得郑庭落手腕脚腕阵阵发疼。
即将要被剥除衣物时,郑庭落摸到了自己腰间的那柄软剑,电光火石间,捅伤了那个武将。
记忆与现实交融在一起,郑庭落脑中空白,手中剑势已起,还未出招,那刘虎便哀嚎一声,整个人飞了出去,重重落在地上。
郑庭落恍惚了一下。
傅长时淡然地收回手,转身捞起他的手腕细细查看上头的红痕。
郑庭落这一刻忽然想歪了,歪到先前一直想不明白的那个问题上,并一下子有了头绪。
他问:“天运是不是不知道我已经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