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苏醒与重逢
郑庭落醒来以前,一直在一座破落的旧院之中。
那座旧院墙垣倒坍,树木枯萎,野草肆意长满了整个院落,向外人昭示着这里无人问津的长久情状。
因为无人往来,所以郑庭落在此游荡了不知道多少年,都没被人发现。
直到某一年的某一个夜晚,春雷带走了最后一个冬日,瓢泼大雨倾盆而下,将春天和郑庭落一起从蒙尘已久的灰尘角落里唤醒。
郑庭落呆呆地坐在窗前看雨,天光破晓时雨势小了,他才像一只陈旧木偶一般僵硬地动了动脖颈,低下头去。
杏花的枝丫从窗外伸了进来,上头挂着三两只花苞。
还沾着雨珠。
郑庭落愣愣地眨了眨眼,迟钝地伸出手,将雨珠轻轻拂去。
他还记得自己的名字。
虽然已经有些要遗忘的迹象,但终究还是记得。
郑庭落。
这个名字像是带着许许多多数不清的哀默情绪一般,让他在混沌时也难以忘怀。
但却没有太多被唤过这个名字的记忆。
郑庭落坐了好一会儿,天色已经明亮起来,几只小雀飞到窗前来嬉闹,看见郑庭落一动不动地坐在窗棂上,歪着脑袋看了一会儿,见郑庭落没什么动静,便放心大胆地玩耍起来。
郑庭落有些懵懂地好奇,他看麻雀打了会儿架,等两个小家伙儿展翅飞走后,他顺着向外望去。
院楼破败不堪,唯有他身处的这一栋小楼还算完好,透过围墙往外面看时,街头热闹非凡,人来人往,并不像院里这么没有人气。
郑庭落慢悠悠地从窗户上下来,两条腿像刚安上去一般,不太听使唤。
郑庭落站着思考了一下,试探性地伸出右脚。
他已经全然忘记了属于人类的行动能力和记忆,两条腿绊在一起,只听见“噗通”一声,整个人顿时趴在了地上。
疼却是不疼,只是摔下去时,一支发簪骨碌碌从宽大袖口中滚了出来,滚到了郑庭落面前。
郑庭落便傻愣愣地趴在地上和发簪大眼瞪小眼。
趴了一会儿,郑庭落慢吞吞地抓着那根倒霉的发簪,一只手撑着地板慢慢爬起来。
长发顺着脸颊滑下去,搭落在肩头。
郑庭落不小心踩到了过长的衣摆,身形歪了一下,下意识抬手扶住了墙壁,好歹是站稳了。
然后一个抬眸,看到了小破门外站着的目瞪口呆的二愣子。
二愣子穿着一件朴素的袍子,头发乱七八糟地束在头顶,手里还拿着一张黄色的符纸。
郑庭落和他互瞪了片刻,二愣子忽然蹦起来大叫道:“啊啊啊啊有鬼啊!”
郑庭落吓了一跳,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于是成功踩到衣摆,摔了一跤。
这一跤摔得他头晕眼花,好半天没缓过神来。
等眼前清晰起来,郑庭落才看见自己眼前出现了一双绣着简单花纹的白靴,干净得没有一丝尘埃。
郑庭落没想明白这双鞋是什么时候冒出来的,他的脑子不太够用,怎么想都想不清楚。
然后那双鞋动了动,又往自己面前走近了些,一只宽大又骨节分明的手落在他眼前,拉住了他的胳膊,将他一把提了起来。
郑庭落呆呆地想:原来是个人呀。
傅长时把人提起来的时候,有注意到郑庭落的脸色。
他长得一副好皮囊,但脸色苍白极了,也难怪自己的弟子一眼就能认出这是只鬼。
傅长时的手从郑春庭胳膊上往下滑,拉住他的手腕,最后才放开。
阿符缩在傅长时背后,小声问:“师父,这是个活人还是鬼啊。”
傅长时淡淡道:“自己想。”
阿符“嗷”了一声,偷偷摸摸看那个站在一边盯着自己师父发呆的貌美男鬼。
左看右看,确实是个鬼。
阿符是国师弟子,学道多年,还是第一次见鬼,快被吓死了。
郑庭落望了傅长时许久,久到傅长时还以为他只是个木偶,见阿符还凑着要看他,便微微挡住了阿符的视线,吩咐道:“去外面看着,别让人进来。”
阿符巴不得赶紧走,一溜烟便跑了。
屋子里安静下来,傅长时垂下眼,轻轻将郑庭落颊边沾着的一律头发拨到耳后去,低声问:“为何一直看我?”
“啊?”郑庭落缓缓歪了脑袋,眉间微蹙,眼睫低垂,似乎在思考什么很难的问题。
傅长时看到他左脸颊上有颗痣,伸手捏住他的脸颊轻轻晃了晃,温声道:“想不出来便不想了。”
郑庭落半晌才应道:“哦。”
他隐隐约约觉得,自己可能脑子不太好,但是又没办法控制。
面前突然出现两个陌生人,郑庭落觉得自己应该给点什么反应,但是看到那个高大又沉稳的白袍男人,又不知道该说什么。
思来想去,郑庭落决定还是闭嘴不说话。
想得太多了,脑袋会很疼。
傅长时把手伸到他面前:“簪子给我。”
郑庭落慢慢抬起头去看他。
他的眼睛里满是懵懂,只看着面前的男人,他看不懂男人的表情,不清楚对方的情绪,也不太理解对方说什么。
只是下意识将手里捏着的簪子攥紧了。
男人便弯下身来,将他的指头一根一根扒开,把簪子拿在手里打量了片刻:“坏了。”
“刚才,”郑庭落慢慢地开了口,“摔了。”
傅长时没说话,只伸手摸了把簪子上的裂缝,在松开时,那簪子已经完好无损。
他眉眼间满是难能的温柔,将郑庭落满头青丝绾起,插入那枚发簪。
郑庭落顿时在这个人身上感受到一股极强极重的情绪,虽然不懂那是什么,却只觉得自己浑身不舒服,连带着眼前阵阵发黑。
傅长时松开了他的头发,他宽大的衣袖从郑庭落耳边滑落,在即将远离时,被一只苍白纤细的手紧紧抓住了。
郑庭落忽然觉得满足起来。
傅长时静静地陪他站了会儿,突然道:“我叫傅长时。”
“傅长时。”郑庭落呆愣地跟着重复。
“嗯。”
“刚才跟着我来的那个小孩,他是阿符,是我的弟子。”
“哦。”
两厢又沉默了许久。
郑庭落打了个哈欠。
迷蒙中,他又听到傅长时问:“你是郑春庭,还是郑庭落?”
郑庭落眨了眨眼,眼尾带着一点点泪花,凉丝丝的。
他懵然地想了一会儿,又觉得郑春庭这个名字也有点耳熟。
但是没有郑庭落那么熟悉。
于是他说:“郑庭落。”
傅长时笑了一下。
傻愣愣的郑庭落在这一刻忽然想起了一些属于人类的情感,比如笑容总和喜悦挂钩。
但傅长时的表情却又不似他以为的那样快乐。
反而有些压抑,像一片无边无际的汪洋大海扑面而来,裹挟着他一起淹没在其中,呼吸不得。
过了半晌,傅长时笑道:“郑庭落。”
“嗯。”
“我记得了。”
傅长时几句话说得没头没尾,脑袋不太清楚的郑庭落听不懂,只好傻乎乎地坐着,仰头望着傅长时。
对方微微侧首,将视线轻飘飘地落过来。
那其中夹杂着太多看不明了的思绪,郑庭落不记得自己是不是还见过除了傅长时和阿符以外的人,甚至连自己长什么样都不记得。
可他心里却隐隐约约有一个念头。
这世间无人双眼能有他那般冷淡,似深冬寒雪,从不为万物动容。
桌上放着一枚沙漏,沙粒一缕一缕地落下去,彻底停下了。
于是郑庭落下意识伸出手去,将沙漏翻了个面。
傅长时抚了一下他的头发,将还拽着自己衣服的那只苍白的手轻轻拨开,又握在自己掌心。
然后又微微用力,将郑庭落拽了起来。
他道:“和我出去,可以吗?”
郑庭落的双手凉极了,被傅长时温热的掌心捂住,暖意像一捧烈火顺着他的指尖烧上去,烧得心里有些疼。
郑庭落皱了皱眉,往后瑟缩了一下,但没挣开。
傅长时紧紧地拉着他的手,他的目光不似外人前那般冷漠,变得温柔而坚定起来。
“你要习惯人的温度。”
郑庭落下意识开口反驳:“我不要。”
傅长时怔了怔。
发愣的这一瞬,阿符已经气喘吁吁地跑上楼来,脚步落在破旧的走道里,发出吱呀刺耳的声音。
他一下子扑进房间里来,被傅长时不着痕迹地躲开。
“师父!官府来人了,说要拆楼!”
郑庭落闻言便偏过脸去,慢腾腾地反应过来。
拆楼。
这座楼要是拆了,他住哪?
傅长时淡淡道:“这么多年才想起来拆楼,早去哪了?”
“那怎么办啊,”阿符嘀咕道,“当初要是把这块地买了不就行了。”
从他跟着傅长时起,他就知道每年傅长时都会离开占星府一段时间,多半就是为了来这里见这个……这个貌美男鬼。
傅长时平静道:“闭嘴。”
阿符顿时怂得像个鹌鹑,缩到角落去了。
当然他没敢躲得太远,傅长时是国师,他身为国师弟子,虽然跟着傅长时修道,但生平还未见过鬼。
现在见过郑庭落了,谁知道是不是所有鬼都和郑庭落一样能被人看见,万一房间里还有其他鬼呢?
阿符想到这,打了个寒颤。
傅长时拉着郑庭落往外走,边走边同阿符道:“无所谓,拆便拆了。”
走了一步,却发觉郑庭落站着没动。
回头一看,身后的人好像在思考什么很艰难的问题,眉头微微皱着,看起来很是苦恼。
傅长时轻声笑了一下:“庭庭,在想什么?”
阿符差点一脚踩空。
傅长时是雁国国师,他出身神秘,无人知晓他的来历,只知道这人长居占星府,国宴从不见他出席。
只有祭天之日他会出现。
那个时候,他的右手拿着一团明亮得刺眼的白色光团,那道光团充满神力,直刺入天,为百姓带来无限福祉,也让世间万恶无处遁形。
每隔十年才有一次祭天,每一次祭天他都冷淡至极,从不将万物放在眼中,除恶务尽之后便抽身离去。
世人对他的印象,便只有神秘与冷淡二词。
阿符也是这么想的。
所以当傅长时笑着,带着隐含情愫喊出那个亲昵名字的时候,他简直快要以为自己师父被人夺舍了。
不过傻子郑庭落没注意到这些,他仍然在担心自己家没了这回事,忧虑道:“要拆楼?”
“嗯。”
“那我住哪呀?”
傅长时道:“不是说离开这,去我那里么。”
郑庭落忽然觉得自己聪明了起来,想起了之前傅长时问他要不要出去,于是便瞪了傅长时一眼:“我没答应你。”
“你答应了。”
郑庭落忽然有些恍惚,开始怀疑自己的记忆:“我没有……”
傅长时十分淡然:“你没说话,没说话就是默认同意。”
“啊?”郑庭落晕乎乎的,被耍得团团转,让阿符都有点看不下去。
阿符抹了把脸,先跑了。
师徒二人带着鬼从楼上下来,阿符准备开大门时,傅长时忽然道:“先不走。”
阿符伸出去的手又缩了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