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双杀
门格医生在他的工作日记中记下了那位小姐开始变得不一样的日子。1943年5月10日。周日。柏林某位实权高位的将军派司机送他回萨克森豪森。他夹着公文包在禁区外下车,出示证照后通过卫兵往里走。刚到大门口的铁栅栏处,他就看到广场上绞刑柱上挂着一男一女。惨淡的夕阳从那个方向照过来,门格有些惊讶,因为男的身上竟然还穿着党卫军的灰制服,沉重的皮靴和它无力的主人一道悬空微微晃动。
这违规了。他想。党卫队司法总部才有资格惩处党卫军的违规违法行为。新来的长官卡尔科赫是在胡来。
不过给集中营的非批量死者出具死亡证明也是他的日常工作。他走近两具尸体,发现很不幸,女性死者他认识,是那位小姐的贴身犹太女仆,很漂亮的少女,有点可惜。小姐是个护短的人。他想。他有点好奇她会怎样发脾气。
并且以他的水平一眼就判断出,这对男女死因并不是绞刑。他仰着头看了看,发现了两人头上的弹孔,血迹早已凝固。
“为什么?他们是死后也要被挂上去?”
脸色也发青的看守长约瑟夫告诉他,昨晚新指挥官一家狂欢喝多了,他老婆唆使中校命令他们这么干。他并不想,他也觉得不妥当。但不干就会被打上同情他们的标签。
“他们俩都是自杀。”约瑟夫悄悄说。“弗兰茨,多好的小伙子啊,可怎么就被这魔鬼一样的犹太女人诱惑了呢。”
“好吧,先放下来吧。”门格说,“送到我那去解剖,递交党卫军死亡报告的人是我。”
这时候,约瑟夫眼睛瞪大,门格转头,朝自己身后望去,他看到一个穿着条纹囚衣的人---小姐?她幽灵一般缓缓从空荡荡的枪杀刑场走出来。
这次她没有踉跄,没有难以忍受地捂着肩膀。她逆光而行,背景远处火葬场的大烟囱喷吐着黑灰,正好在这个瞬间,太阳西沉,集中营光线变黯淡,这让门格医生产生了古怪想象:她像是从地狱里走出来的。
待她走近,门格医生才发现她除了脸色苍白一些外,表情居然十分平静。
“可以把他们放下来吗?”
思嘉问约瑟夫,黑沉沉的眼睛盯着他。
“当……当然。弗兰茨不该被这样对待……“约瑟夫声音越来越小,命令党卫军七手八脚地把挂着两人的绳索割断,将尸体平放在地上。
思嘉蹲下,摸了摸安妮僵冷的脸蛋,伸手从她的贴身衣服口袋里,取出一副圆形的玳瑁眼镜,那上面镜片已经碎裂了,她把碎镜片取下,掏出一块手帕裹住,又不顾镜架沾有干涸的血迹,自己把它戴正,让玳瑁框横亘在她的鼻梁上。
门格医生对她的古怪操作不明所以。
“这能配没有度数的镜片吗?”她指了指自己,“我需要。”
“呃,作坊那边加工打磨首饰的工匠应该会。”门格说。没发脾气的小姐变得很诡异。
思嘉点头,再从兜里摸出一把小刀。分别在弗兰茨和安妮的头发上,割了一小束,她把金色褐色的两束头发牢牢捆在一起,用那块手帕包好。然后,她又拿刀,偏过脑袋,一下一下,在其他人瞠目结舌的视线下,把自己的长头发给狠狠割断,割得极粗暴狰狞活像狗啃。
这把断了的长发也被她拿在手里。
“我要去火葬场。这些一起,都烧了。但是要额外给我开一个炉。我要一捧灰烬。”她平静说道。“另外,医生,你能在弗兰茨的死亡证明上,写他是个勇敢的士兵,是真正的雅利安男人吗?毕竟这东西要交给他父亲。”
“我……尽量。”
“谢谢。”思嘉扶了扶眼镜。这是亡者的遗物,透过它,思嘉自认也是用亡者的眼睛看这个世界----她清晰看着集中营,看到一个长发明眸的自己,伫立铁栅栏大门旁,殷殷渴盼她心上人萨沙从天而降。
这不蠢死了吗?
你这一个都救不了的废物。傻瓜,历史就在你眼前,你能抓住什么?利用什么?你只敢服服帖帖的。
我就不一样了。
她不屑地看着那个无能姑娘的身影被一阵清风撕扯粉碎,掉头就走。今天她很忙,首先得先去找集中营的犹太理发师,请他帮自己把头发剪得像样一点。
5月11日,集中营的医生门格与指挥官夫人爆发了一次争吵。因为伊尔斯科赫,把一些身体上有纹身的囚犯叫来了医务室,让他们脱衣,要求门格做手术,完整剥离那块她欣赏的皮肤。
门格正确认染色体有多少对,一点也不想在这种毫无意义的事情上浪费时间。
随后卡尔·科赫向门格施压,命令他三天内必须送两块漂亮的纹身皮给他的妻子。
那天有一件很无关紧要的事,是思嘉索要了新的贴身仆从,厨师和园丁。都是犹太人,是她接受了理发师的建议后,亲自挑出来的。
5月12日,据门格医生说,苏联公布了一系列德国纳粹集中营里骇人听闻的照片。但德国否认,英美两国也认为这是苏联刻意伪造资料。因为红十字会作证,英国战俘荷兰战俘都生活得还不错。关押在某些地方的甚至伙食比看守党卫军还好。
“可是小姐,很明显那些照片就是拍摄于萨克森豪森。是您干的,交给了逃走的苏联人。”
对此,思嘉只冷笑。“是啊,这事我错了。下次我会向元首表示我干了蠢事的歉意。这个世界的主流舆论根本就没有掌握在苏联那方,他们因为意识形态是共产主义,出示什么都会被欧美不采信或者完全扭曲。”
“这就是您的歉意?”门格倒抽一口冷气。
“当然不是。”思嘉幽幽说,我只是觉得,元首至今没有瓦解西边的大英帝国,没有把它所代表的欧洲旧秩序从上到下砸个稀巴烂,真的很可惜。”
门格咽下一口唾沫,再次提出她该写信给元首。
“让我再想想怎么下笔。”思嘉微笑。
5月13日,负责搜查新抵达犹太人行李的犹太劳工,在打开一件印着天鹅的黑丝绒匣子后,震惊地发现了一颗稀世蓝钻项链!光华璀璨的蓝钻足足有七十克拉,标签证书上还写着名字叫,海洋之心。
指挥官卡尔第一时间赶到了现场。随后他的妻子伊尔斯也来了。两人欣赏了这串绝美宝石项链后,卡尔拿走了宝石。他说是由他亲自收归库房。看守长约瑟夫心里知道这又是个和前前任指挥官同样的人----也只有上一任的斐迪南少校,才不私人占有帝国财产。
5月23日,一封检举信从门格那辗转关系,最终通过希姆莱到达了元首手里。思嘉告诉元首,萨克森豪森那些应该收缴归帝国国库的财产物资,一直被卡尔科赫偷窃和倒卖。他刚来萨克森豪森没一个月就贪污了一颗稀世巨钻,(附上海洋之心照片)由此可证明此人在布痕瓦-尔特必定丧心病狂挖空帝国的墙角,他的行为严重损害了元首的名声:明明拨款给集中营用作囚犯伙食费的款项,极有可能都被这人贪污了,所以导致囚犯们骨瘦如柴甚至饿死。请求元首或者希姆莱查账。
“党卫队队员决没有权利贪污一块手表、一个马克、一支香烟或其他物品中饱私囊!党卫队队员决不能象犹太人那样贪婪!”生活朴素从来不奢侈的希姆莱愤怒了。
“很明显未来的小姐知道权力的重要性了。”希特勒说。当然他也不能容忍帝国国库被这群人搬走。于是他派出了魏玛大区党卫队领袖、拥有贵族王子头衔的约西亚,派这位忠心耿耿的党卫队副总指挥,主持调查布痕-瓦尔-特及萨克森豪森等集中营的一系列贪腐事件。
思嘉很喜欢德国人的办事效率。5月27日,苹果花落了,即将酝酿结出累累果实。集中营在这天进行了一次大规模害虫消杀,园丁们使用了许多罐齐克隆b。卡尔·科赫根本没把这事放在心上,他去柏林开会,当天没有回来。他的妻子伊尔斯无知无察,继续在新到的犹太人中寻找具有漂亮纹身的人。
她的儿子还在笑哈哈地用晚餐剩下的肉骨头,抛来抛去吸引犹太孩子争夺,啃食。只不过这一次,有个孩子叼着骨头跑进了某个角落,钻进无人的空营房。德国男孩跟上去----他一钻入,就被几双手迅速按倒,捂嘴,被一个男人熟练又飞快剃光了金色头发,再剥掉考究的衣物,强行套上一件寻常犹太男孩穿的破外套,扣上小黑圆帽子,脸上也被七手八脚涂花。
接着他被犹太理发师捂住嘴,夹在肩膀下,打开门匆匆跑几步到了某个地方后,狠狠推了出去。
德国男孩摔倒在地,爬起来踉跄几步,他撞上了一个党卫军。那人一看,劈头盖脸扇了他几耳光,男孩尖叫着大骂,换来的是更狠的一脚把他揣向人群----缓缓地,走向毒气室的人群。
男孩哭着被犹太人扶起来,他一边擦眼泪一边无意识地跟着队伍走,他并不知道走向什么。他哭了一路,每当想离开队伍就会换来边上人的狠揍。最后,茫然不知道该怎么办的他,被身边一位好心犹太妇女拉住胳膊,“可怜的孩子,你身上多脏啊,去洗个澡吧。洗个澡就好。”
男孩听说洗澡,觉得可以。他先洗完澡,再回去告诉母亲----有几条小狗不乖巧,都毙了吧。他还要看他们抢椅子那种枪毙游戏。
思嘉站在远处,亲眼确认男孩和其他被处决的犹太人一道,进了那张门,门锁好。戴着防毒面具的德国士兵从顶上洒下齐克隆b。
她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磨得薄薄水晶镜片的寒光遮挡着她的眼神。
“你看,如果就留下他一个人多悲惨。一家现在团圆了。”
她低声自言自语说着当天卡尔科赫处决雅各布爷孙时的话。现在还剩下伊尔斯。就让爱好剥皮的伊尔斯接下去体会刻骨之痛吧。
到这里,她认真思索了一下自己算不算手上沾染了鲜血。她可没干什么,只是把那德国男孩改头换面了一番再推出去而已。送他去死的可都是德国人。
不过,明天晚上的事,她可不带犹豫要执行。萨沙不愿意看到手上沾染鲜血的她……终究是错付了。幸好他不在这。她忧伤地想,垂下头,摸了摸攥在手心里的红星镰刀刺绣臂章。她的萨沙就是那颗红星所象征,是最好的共产主义战士。
然而距离陨落只有十五年。
柏林以东一千六百多公里之外的苏联。莫斯科。
休养了一个多月的亚历山大·伊万诺夫斯基穿上了新的少校军装:长方形红色珐朗制成的两杠,和金色空军符号一道别在领章上。温暖的阳光照在小伙子的宿舍里,白桦树在窗外耳语般沙沙响。他整了整戴得端正的船形帽,从沉甸甸的卡其布上衣胸袋里,郑重摸出一枚新授予的金星勋章。红色波纹绸绦带系着的勋章。
他心爱的姑娘还在萨克森豪森。他们相处时,萨沙什么都没有,没给她摘过一朵花。到了突然分别时,萨沙更没能交给她一件爱情信物----英俊得晃眼的小伙子满目希冀,他希望重逢那日到来时,他还来的及补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