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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地狱十九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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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思嘉犯了错误。第一个错误是她忘记了斐迪南在那天警告的她话:他一直以一个男人的身份默默纵容她。纵容她在集中营关照苏联战俘,纵容到勤务兵都知道他的暗恋。这种纵容已经结束。

    斐迪南掌管萨克森豪森时,她以为是在地狱。实际上,那不过是最浅一层。

    第二个错误是她周五从毒气室跌跌撞撞冲出来时,她忽略了安妮没有出现搀扶她。德国士兵把她送到附近的医务室,她在那呆到十二点。那天,门格医生携带她提供的那种神秘蓝色小药丸去柏林交际拜访几位将军,顺便又催促她写一封认错信给元首。

    思嘉拒绝。笑话!她可一点也不觉得自己有什么地方对不起希特勒。门格休假离开后,她勉强爬起来视察医务室---躺在几间屋子里简陋小床上的苏联战俘和犹太人总共有二十二个,但凡醒着的,都向她微弱低声问好。因为思嘉拿来的蓝色小药丸,一颗从门格手里换了两百片阿司匹林,全用在了医务室收容的集中营病人身上。

    除此之外,她提供的急救包药品也帮助了大家。

    “谢谢您,小姐。”一位已康复可以回去干活的犹太人在告辞前特意和她说,“我是这儿的理发师,哪天如果您需要我帮您剪头发,或者还有任何事,我和我的兄弟们一定会帮助您。”

    “啊,这是我应该做的。”思嘉和他握手,“请好好活着。”

    她还格外关心苏联战俘,想从他们口中得到一点萨沙的最新消息,比如是不是表彰授勋了。然而这的新人大都是3月在库尔斯克附近被德军俘虏,那时候萨沙还在集中营。

    传奇飞行员猎隼活着并成功越狱的事,激励了这些幸存的苏军战士。思嘉环顾着那些瘦削坚毅的脸,轻声说,“请大家忍耐,一定会回家的。”

    一位退烧中的苏军战士向她伸出手,粗糙的掌心里攥着什么,他把冒着极大风险私下偷藏的物品交给了她。那是一枚臂章,红星镰刀刺绣臂章,带着硝烟和血迹。“希望您能替我保管,佩戴它的阿列谢克大尉已牺牲。如果有机会,请送回国,交给他的女儿。”

    他低声说出了部队番号和政委全名。

    思嘉记住,郑重收好了如此珍贵的遗物。

    这时候思嘉是真的怀有希望:她既然曾救下萨沙和廖沙,甚至连雅科夫这样身份的苏维埃战士都因越狱而改变命运活着。那么集中营里的其他人,安妮雅各布还有这些战士,在她努力下也能活下来。她帮助萨沙逃走一次,第二次再救他也必定成功。

    周末八点,枪伤位置幻肢疼得厉害的思嘉终于发现安妮不见了。楼里其他仆从没有人回答她问题,甚至不敢和她说话。她忍着疼痛来到例行举办舞会的那个热闹场地,跌坐在沙发上喘息,观察。这才意识到连弗兰茨也不见踪影。

    她有一种不好的预感,心脏狂跳扯动疼痛更剧烈,一个试图站立不稳,又跌回原位。

    新指挥官卡尔·科赫中校,恶名昭著的突击队出身,是个高大的中年人,洋洋得意地举着酒杯,在一片掌声中宣布正式接管萨克森豪森。“这短短几天之内,我发现此地存在许多犹太人的恶行。这群贪婪的东西!依旧在肆无忌惮伤害伟大的德意志日耳曼帝国利益!”

    他的妻子伊尔斯科赫盛装打扮,挽着金发小男孩站在他身边。他作为父亲摸了摸儿子的头,“现在,孩子,你也像我一样,学会狩猎这些贪婪狡诈的犹太人吧。”

    “带上来!”

    思嘉霍然起身!因为被党卫军拖上来的人,是她的犹太厨师雅各布。雅各布身边还有一个年轻人,都被打得鼻青脸肿!

    “这两个犹太人!一点也不感激帝国予以他们珍贵的劳动机会!他们偷窃!销赃!恬不知耻的祖父和厚颜无耻的孙子,再次证明肮脏下贱的犹太血统根本难以改造!”

    卡尔宣布,犹太厨师居然敢偷窃厨房食物,两个肉罐头。

    雅各布哀嚎分辨,他没有拿罐头,他只是用空罐头装了厨房的残羹剩饭给他的孙子。

    思嘉也叫道,“等一等。这件事情从前我就知道。厨房每天剩下的食物党卫军根本不管,本来就归仆从们自行分配!谁也不会去处理这事!”

    “小姐。”卡尔转向她,狰狞地笑了下,“您也知道,那是从前的事。”

    话音未落,他抬手就是一枪。雅各布应声倒地。老人的眼睛睁大,脸上还保留着哀求的表情。

    面对快狠准的行刑者,思嘉还没来得及争辩,没搬出元首。太快了,她恍如梦游般不敢置信。

    卡尔把军官用的鲁格佩枪塞到了儿子手里。示意他拿着,手把手教他瞄准那个瑟瑟发抖的十六岁年轻人----

    思嘉喘息着,迟钝地看向他们,一切都有一种恍惚不真实感,八岁的小孩能杀人吗?为什么呢,她迷糊地想,她应该大喊,住手!

    她叫道。

    巨大枪声掩盖了她的声音。又是一声枪响,雅各布的孙子被击中了脑袋,男孩像破了的麻布袋一样软倒,横尸地板。

    “你看,如果就留下他一个人多悲惨。一家人现在团圆了。”卡尔哈哈大笑,夸奖儿子未来肯定也是英勇的突击队队长。

    屠杀发生得太快太突然。思嘉茫然站在那。

    “我可不是这的前任指挥官,他把集中营管理得松散,混乱,充斥着各种不堪入目的罪恶。”卡尔朝也被杀戮震住了的附近居民男女宣布道,“还有一项帝国绝不容忍的重大恶行,必须严惩。这桩恶行由我的妻子揭发----亲爱的,你来告诉他们。”

    一句句德语强行灌进了思嘉的意识里。新任集中营指挥官夫人用抑扬顿挫的傲慢语调,长舌妇般喋喋不休地说着。“我发现了有人身为帝国党卫军居然和一个下贱的犹太女人勾搭,甚至睡了。”

    “他们都必须严惩。”

    “已经拷问了两天。”

    “两个人都承认了罪行。就在外面待处决。”

    思嘉脑袋炸开。她拼命拨开人群,往外面闯----不许!不许!!

    她要大声叱责,可肺腑的剧痛令她的声音直噎气,无人在意。

    广场空地上,党卫军士兵押着的弗兰茨已经不是那个帅气的日耳曼年轻小伙子了,他浑身是血,灰制服看不出原本颜色,他被武装带捆着双手,半跪在地上。而安妮!安妮披头散发衣衫褴褛,袜子没了,她光着一只脚,浑身都是伤痕,目光涣散呆滞。

    卡尔示意左右松开。弗兰茨撑不住身体,半瘫软。

    “作为高尚的雅利安人,再给你一次机会。”卡尔把鲁格配枪上膛,丢到他面前,自己退开,示意下属把安妮扔到他面前,再解开他的手。

    弗兰茨膝头上卧着安妮。他一边紧紧揽住她,另一只血迹斑斑的手在地上摸索着,成功拿起了枪。

    思嘉发狂般朝他们扑去。“住手!”谁扯住了!?放开我!

    弗兰茨平静地看一圈身边的人,党卫军,德意志居民,男女都是嘲弄鄙夷的表情。他低头朝安妮笑了笑,拨开她凌乱的头发,第一次虔诚吻了吻她的额头。勉强抬手举枪,扣动----对准了自己的下颚。

    一声响,鲜血从他的脑袋口子迸出,他咧着嘴,就这么倒下。

    红色灼热的液体溅在安妮脸上,她茫然无措地眨了眨眼,似乎才从一个噩梦中醒来,她惊慌失措,摸了摸弗兰茨的脸,她满手都是血!她慌忙竭力撕开破了的裙摆,撕成一条,想给他裹好伤口——鲜血浸透了他的金发,怎么都止不住。她再看自己的手。

    “安妮!”

    她对思嘉撕心裂肺的叫声无知无察。她忽然咯咯笑了起来,一把从弗兰茨垂落的手里,拿起了枪。

    党卫军们立刻持枪对准了她。

    安妮看着已经死去的德意志青年,眼里滚落泪水。她迅速决然对着自己脑袋,扣动。

    呯一声。

    思嘉连惨叫声都无法发出----她跌跌撞撞走过去,能走过去干什么呢?扑通一声,她跪在两人带着余温的尸体面前。大脑变得迷朦。

    所见的,是地狱景象吗?

    剧痛令她呼吸越发艰难。她匍匐在地,极力蜷缩----她极力想要抓住什么,痉挛的手狠狠捏住了一把泥土,带着鲜血的泥土。

    卡尔科赫也很遗憾,弗兰茨毕竟是武装党卫军军官,他没想到他会自杀。虽然和下等生物有了牵扯本来就该被军法处置----算了,不管是在萨克森豪森还是哪里,他一直能只手遮天。他正好借机震慑别的看守,清除前任斐迪南的所有影响力。从前居然还默认许可医务室治疗病人?他作为新上任的指挥官,必须让集中营从上到下的全部人知道,这是属于他的全权新地盘。

    “今天下午清空了医务室的所有苏联人吗?”他问道。“我可不是你们心慈手软的前任长官。”

    卫兵答复说都送去了隔壁沐浴消毒。

    思嘉听着,这话灌入耳中,令她意识更混沌。

    “好极了,所有脏东西都终于收拾干净,让乐队继续演奏。”卡尔命令道。“请把荣誉雅利安人小姐扶起来。这毕竟是个周末的晚上,别浪费心情,小姐。”

    穿着条纹囚衣的犹太人乐团就在广场上。长笛手同情地望了思嘉一眼,低头率先吹响了愉快的乐曲。

    被士兵一左一右挟持强行拉起来的思嘉,被拉回舞会现场,按到了椅子上。她就像个木偶似的任人摆布,仿佛丢了魂魄。

    我到底是在哪儿呢?她困惑。

    耳边响着嘈杂的曲子,男男女女眼花缭乱地聚集一起,嘀咕说着话,有人还在看自己。桌上摆着琳琅满目的甜点蛋糕菜肴酒水,有人哈哈大笑,举着自己的金发儿子炫耀。

    门外的几具尸体还有余温。这里是地狱第几层呢?

    思嘉苦恼地想,她下意识地寻找那个坚定光明的飞行员----啊,不对。我多蠢。萨沙怎么可能在地狱里。他是布尔什维克,无神论者。他应该----

    他也死在1958年的监狱里。

    就像雅各布安妮弗兰茨一样,无声无息死去。

    你怎么能对安妮说你会保护她?废物!你根本没能救下谁。医务室的苏联战士们也全都死了!你以为你还能救得了谁?!

    自心脏处无可遏抑的疼痛,整个人四分五裂的疼痛,令思嘉忽然,轻轻笑了起来,笑得越来越大----以至于旁人都莫名其妙心惊胆战地看向她,怀疑她是不是疯了。

    她在浑身直颤的狂笑声中,迎来了十二点。

    回到二十一世纪,她依旧在笑,极力撑着身体滚下床。她对着镜子里的自己,持续露出一种诡异得惊心动魄的笑。

    一边笑,她一边摸出了遗物臂章,手指来回抚摸着上面的刺绣镰刀,就像一位死神正擦拭她的权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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