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我未生
他把一直保守的秘密说出后,眼前的姑娘愣了愣,拼命眨了眨眼,望着萨沙,随后眼中迸发光彩。她笑了。这是一个云开见月明,惊喜舒畅的笑。
她笑着一股脑双手勾住了飞行员的脖子。萨沙迁就地伏低。思嘉的额头亲昵抵着他的额头,呼吸轻轻像春日蒲公英般扫在萨沙浓密的褐金色眼睫上。
“你会回家的,我亲爱的萨沙。”她喃喃耳语道,“你会回家的。一定。”
贴得那么紧,她的微微颤抖和剧烈心跳直观地传导给萨沙,令他的心脏也离奇狂跳。飞行员咽下一口唾沫,抿了抿唇,伸手也捧起了姑娘的面颊。他心爱的姑娘,眼中含笑却犹带一点泪。萨沙不知道该说什么,他捧着他的珍宝,触碰那柔嫩细腻的脸,他懊悔自己指腹太粗糙。
思嘉轻轻覆住他的一只手,牵到唇边亲吻。萨沙的气息越来越急促,虽然有人不近不远地盯着他们,全副武装的党卫军就在路旁执勤巡逻,虽然十步之外是高压电网,但人类的情愫涌动从来不在乎环境。
萨沙单手一把搂紧她,也不知道是谁——思嘉认为还是自己的嘴唇主动贴了上去。
她后来反复回忆细节却想不起来,只记得像陷入了一片金色白桦树茂密林海,阳光金褐,树叶淌着蜜,她醉了,晕淘淘彻底栽倒在那白桦树的旋转漩涡中。
怎么结束谁先必须透气她也忘了。反正飞行员的确不容易缺氧……重新意识到自己恢复呼吸时,思嘉无比嫉妒地拉着萨沙,“你,你这么吻过其他的姑娘吗?”
“没有。我从没吻过除你之外,五十岁以下八岁以上的任何姑娘。”萨沙喘气分辨,他的嘴唇上有了一点瘀痕,灰蓝色的眼睛又那么湿润明亮,坦荡一如他的心,“我没有交过女朋友。”
“那我要申请当你的女朋友,萨沙同志。”思嘉脸上也红晕未散,她舔了舔小小白牙,“按照你那边的规矩,是不是还要谁批准?”
“我批准。”萨沙温柔望着她,“你就是我唯一的女朋友。”一辈子这后缀,他压在了心里。
他们都笑了起来。连执勤的党卫军从他们开始搂抱亲吻时就忍不住朝他们注目——这个充斥着死亡和苦难的集中营里长出的玫瑰花依旧散发着浓香,引人注目沁人心脾。
当然站在窗户前居高临下远远盯着他们所有举动的斐迪南可嗅不到他人的爱情甜香。只有愤怒不甘的烈火在他心中爆燃,越烧越旺。
“能和我说说,你的家吗?”思嘉轻声细语,“我还一直没问你是哪一年出生的呢?”
月光下萨沙的侧脸如铸银,他是她的男朋友了。他牵起她的手,两人向着劳役营房的方向漫步,周围有党卫军虎视眈眈,他们却像走在莫斯科的桦树林荫下。“我的出生证明上标注1918年5月份。但实际上那是顿涅茨克儿童院收养我的日子。那座漂亮得像童话故事一般的建筑就是我的家,我不知道父母是谁。他们在我出生几天后就把我放在儿童院门口而不是丢在路旁已经证明他们尽力了。”
思嘉眼里满是吃惊和心痛。萨沙却豁达一笑,“但很幸运,我依旧有家人。悉心照看我长大的柳德米拉嬷嬷,奥克家布里斯基院长,还有和我睡在同一张床上的兄弟——也是父亲一般的奥克家院长送我去莫斯科念书,支持我从军。”
萨沙轻声说着那些美好的记忆:他十二岁曾偷了院长的猎-枪去打猎,在山林里不幸迷路最后被找到一顿好打。他和伙伴们一起砍柴,抓野兔,喂马。每当到了哪个孩子的登记生日那天,院长会点起一团篝火,拉响他的手风琴,孩子们围在一起跳舞。
“你现在知道为什么我会煮红菜汤了吧?”萨沙带着一点儿得意说,“因为我从小就看着柳德米拉嬷嬷在厨房做饭。我负责添柴打水,总是能喝第一勺汤帮她尝味道。”
那是一个思嘉未曾了解的萨沙。快活幸福闪闪发光。从一介孤儿成长为去柏林军事学院的优秀军人。他深爱这个赋予他新生的国家。
可这个国家的最终结局……思嘉忍住心酸,分别时靠在萨沙肩头垂眸,装作不知道萨沙逃走后他们此生大概再也无法见面。
仰起脸又是微笑呢。
萨沙回到营房,与同屋分享他带回来的大列巴。
“你的嘴角带着春光。”中尉挤挤眼。“显然又进一步了。”
大家都边吃边笑。“要是萨沙能把她扛回家结婚多好。”雅科夫说道,“那是个好姑娘。”
萨沙笑了笑,掩饰涩意。“我在计划和我的小姐约会,目前这个最重要。”
在这段时间,中尉和他一道摸清了机场那边巡逻的规律。他们分析断定中午的时机最好。守卫们会去吃饭,而这个时间点他们还在机场干活。选择中午偷飞机,风险难度远远小于夜晚从上锁的营房溜出来再潜进机场。
如果能在巡逻车来回的五分钟内,干掉守卫,登上某架目标飞机,启动,顺利起飞,躲过拦截机群,完成了这一系列一点儿都不能出错的环节后,他们就有机会回到祖国。
这是个需要奇迹的任务。
萨沙认为他已得奇迹眷顾。每一天高强度劳动时,他都要观察停在这的德国飞机机型。他认识德文,能驾驶多种机型,他在空中和德国人交过手,个人偷一架战斗机最大概率能逃离。但萨沙最关注的是出现在停机坪上的一架他从未见过的大家伙。
那是德国人的新型大轰炸机。萨沙私下决定用“我的小姐”,代称它。
中尉和其他人则用“你的梦中情人”来形容飞机。他们使用一系列比喻代称掩护这桩越狱机密。包括雅科夫在内的小队所有人都在终极计划中有分工,有演练。
党卫军安排在这个营房的懂俄语犹太人耳目,只能听到苏联战俘们讨论诸如,你的情人,你的小姐如何如何,计划什么时候约会,怎样吻她之类词汇。
“他们晚上喜欢悄悄讨论一位小姐。”这人如实报告斐迪南,“讨论编号19221怎样和那位小姐建立稳固关系。怎样让她老老实实听他的话,还有策划帮忙来一次完美约会。”
斐迪南冷笑,继而感到烦躁。粗俗的斯拉夫人。那位小姐却巴不得建立稳固关系,一旦她发现途径,就会带着斯拉夫人消失。他们会在未来过上什么样的生活?会培育出一堆混血小崽子吗?想象的画面让他妒火中烧。他堕落了,身为雅利安人嫉妒一个斯拉夫人!这还不如他现在枪毙那斯拉夫人,让她像威胁的那样,别再出现在他面前!
少校独自擦拭着自己的鲁格配枪。遐想一声美妙的声响后,苏联人倒在血泊中。而她,她会扑过去,哭得惨烈悲恸,好像个丧夫的印度寡妇吗?费迪南没去过印度,但他小时候读过一本游记,日耳曼青年游历到了印度,发现那的寡妇被逼在柴堆上殉夫,金发青年如同骑士一样挺身而出,花钱赎买下她---寡妇匍匐在他脚下,亲吻他的裤腿。这一刻,书页上的文字仿佛幻化成了实体,那戴着纱丽的美丽寡妇,有了脸。而骑士,拥有了感激涕零的寡妇。他带她回家——
----被他在脑海里恶意幻想成寡妇并摆布的思嘉此刻不在这世界。
又不过短短两天,希特勒手机里新增加了一百五十多张照片加视频,他肯定盛赞这种级别摄像头带来的清晰感。拍摄目标从总理府建筑一角到他的自拍,著名的爱娃,宠物狼狗全都有。思嘉自言自语,我现在就是个佞臣。说着她选出了一张元首和狼狗在草坪上的合照,彩印过塑,卷成一卷塞口袋里作为佞臣的任务。
再把手机里她拍摄的集中营照片导出,变成自定义的彩照简单,然而把清晰照片送出集中营目标太大,得变成老胶卷……数转胶技术并不复杂,把数字图像转为三色数据再用激光投到底片上。
思嘉想找个店,就说手里有一部小众国外电影拍摄时留的照片需要转胶。这电影是关于德国二战集中营的,别介意内容。
即使能搞定了这一步,她开始发愁现代的底片能不能在二战时被洗出来。等一下,为什么不直接用那边的照相机和胶卷呢?历史记载集中营里有人悄悄送出了罪证。
如果萨沙能逃,胶卷必定交给他带走。
不。我伤心什么?他能逃出魔窟我该为他高兴。我无法带他回来,我一开始就知道和他没有未来。我是什么人啊?我最讨厌结婚了。
思嘉抽了抽鼻子擦干眼泪。开始忧虑萨沙逃出集中营回祖国会不会受到内务部审查。毕竟苏联曾经大清洗……最后有二十多万回到苏联的战俘被送去了西伯利亚……她的萨沙,那么英勇优秀,顽强不屈,还是珍贵的飞行员,怎么能遭受冤屈呢?
我得想个保护他的办法。
她悲伤而烦闷地翻阅着历史资料,直到突然发现了一个华点:萨克森豪森集中营的苏军俘虏中,有一个非常非常特殊的人物。这个人,希特勒会打算用他交换斯大林格勒保卫战中被俘虏的德国元帅保卢斯。但他那钢铁意志的父亲断然拒绝了。这个人叫雅科夫,是苏联慈父的长子。
她看着历史留下的雅科夫照片,发现自己看到过这张脸。就在机场!和萨沙一起干活的战友!
因为自己出现,历史终于出现了偏差吗?明明根据记载,雅科夫是被关在单独囚房,而且重压下的精神状态已经不好---确实,他承受的压力极大。
他的父亲爱他吗?必定爱。爱这个明明可以不去,却主动请缨为国上前线的长子。有资料透露,苏联军事情报部门曾派出几支救援组试图营救雅科夫。慈父的女儿后来在回忆中叙述父亲得知哥哥死讯后长时间无法入睡,他怎么可能不爱雅科夫。
思嘉更能理解他的父亲为什么绝不拿士兵换将军,甚至莫斯科在接到纳粹散布的雅科夫投降谣言后,铁血处决雅科夫的舅舅舅妈,拘捕他的妻子----雷霆手段是因为敌人已兵临城下,生死存亡之际,绝不能让群众以为还有投降的幻想。他但凡公开表现出对儿子的一点点爱和牵挂,雅科夫就真成了德国人的筹码,更加万劫不复。
思嘉左思右想,萨沙如果成功带上他逃走……要是受到冲击审查,就让雅科夫一起担吧!而结合时局判断,更可能的结果是从集中营逃跑能清洗雅科夫投降的污名!他以及成功逃走的萨沙等人,都能成为苏维埃舆论需要,事实上也当之无愧,能极大程度振奋人心的苏联英雄!
然后,等我出生,长大……萨沙也终于……快一百岁了。那时候他是个老头了,苏联没了可他依旧是二战英雄。他豁达,长寿,胸前佩满勋章,坐在轮椅上,满头白发,那时候我看到他……还有簇拥着他的一堆曾孙女孙子们,我一定不会爱他了。
她这么想着,捂住脸,又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