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散落的遗珠——家庭篇(二)
那老头来了以后,竟和孟阳想得不太一样,才几年过去,人竟然死气沉沉的,当初打他的那股子劲哪去了?
孟阳发现,他总喜欢一个人在院子里坐着,没人叫他,他能从早上坐到下午。孟阳想:“这是什么功夫呀,这么厉害。”要是他,别说一天,就是几分钟,早就浑身痒得不行了。这么厉害的功夫,不是个武林高僧,实在可惜了这番修为了。
说实话,他是真的想不通,他每天盯着那个院子,究竟是在看什么?院门,院墙外的树,还是门外面的人?这有什么好看的?人老了还真是闲得慌。
有一回,孟阳在外面玩疯了,大汗淋漓地回来,猛然看见院子里坐着这么一个似石头一样的人,心里难免隔应,实在没忍住,问道:“你看什么呢?”
老头看见他来了,眼里放出一丝光来,笑了笑,说:“看啥?啥都看。”
“这有啥好看的,你不是天天见吗?”
老头仍是笑着,道:“正是天天见,才没看够呀。”
孟阳只觉得和他说话特烦,稀里糊涂也没问出个所以然来。
孟阳没再说话,径直进了屋看电视去了,看动画片正看到兴奋处开怀大笑的时候,那老头叫他:“小子,给我倒杯水。”
孟阳边看边胡乱地倒了一杯,也没管水凉没凉,递给他就赶紧来屋了。谁知道刚笑了没一会儿,那老头又喊他说什么“水太凉了,热一热”。那老头就这么来回折腾,每次他在屋里刚坐热乎了沙发,他就这事那事的。
孟阳也不好说什么,因为怕他突然像那天一样打他,只好忍着气,耐着性子一遍遍听他使唤。
可是,电视不等人呀,待他再要坐下时,动画片没了,他在沙发上扑腾了几下,撒了几个泼,心里一团火没处发,去院里折腾那个小狗了,小狗也是遭了罪了。
他有意没意地偷着瞅那老头几眼,每次就发现他眼里含着“奸笑”,看着自己在院里这玩玩,那玩玩。
那老头还总是自言自语,叹口气,说一堆糊涂话,什么“人老了,不中用了”“咋还没到时候呢”“也该来了吧”。
孟阳听说有人要来,心下好奇,问他:“谁要来家里玩?”
那老头听罢哈哈大笑,说道:“小屁孩,说了你也不认识。”
他当下就不服气,撅起小嘴儿:“切。”
待他再要说什么的时候,看去,那老头竟闭了眼,他心想:“真没劲儿,才下午就睡觉。”
初秋,到了成熟收获的季节,连院里的风都是香香的,暖黄色的光散落在斑驳的墙上和苍老的脸上,像一幅油画。椅子上的老人,地上蹲着的小小的身子,两个黑色的影子,一个静悄悄的,一个扭来扭去,寂静无声,只有些秋叶还在传送生命的热情。
晚上,那老头也不放过自己。
吃罢饭,孟阳要上床睡觉,只听见那老头一直在外面说个不停。他左翻翻右翻翻就是睡不着,那老头的声音就和个苍蝇似的,嗡嗡个不停。
他正不耐烦的时候,看见窗户外有一个白色的蛾子一直爬来爬去,他几次敲了敲窗子,那蛾子飞走了,没几次就又飞回来了,玩了几次厌了后,孟阳就没再理它了。
也不记得后来是几点睡着的,反正听着听着,睁开眼就第二天了。
大概是同一个频率的声音听多了就习惯了吧,那老头的声音就像讲故事一样,他竟然给听进去了。
只听见他说什么:“曾廉,以前我和你妈对不住你。”
“过去的事就别提了。”
“咱们父子俩有些年没这么好好说过话了吧,你是不是心里还有气?”
“没有。”
“哼,别骗我了,我老了,不是傻了。”空气安静了几秒,他又说道,“唉,以前还笑话别人,现在这事儿竟然还轮到我身上了,没想到老了竟这么遭人嫌了。”
说罢,他叹了口气,道:“你妈要是活着,指不定会怎么生气呢。”
曾廉只是抽着烟,并不答,一句一句都听到了心里。
“以前,没让你继续读书,你恨你哥,处处跟他做对,也不怪你,换作是谁,心里都不服气。你哥学习没你好,后来把这个机会给了他,他也没什么天赋,弄来弄去,也就胡乱混了个工作,不至于讨不到媳妇。”他自顾自说着,“你知道不,其实后来我后悔了,早知道这样,当初就该把这个机会给你的,可惜当初我也是糊涂,只想着先给了老大,没成想耽误了你,你那会儿学习好,要是给了你,说不定……唉,现在说什么也迟了。”
往事纷至沓来,十几年倏忽而过去的日子依然清晰可见。
那时候,他自以为没了前途,一辈子只能待到这个地方,每天都闷闷不乐,他气,为什么他那么努力学习,到头来竟什么都没得到?
后来家境不错了,桑梓、敬怀都上了学分配了工作,独他生不逢时,只上到五年级把机会被迫让给了他哥,你说,他怎么能不气。
那以后他学会了喝酒,学会了抽烟。更别提他后来刚有了孩子就离了婚,他妈似乎更不待见他,一家子人都到了以后,张口闭口都是她那几个儿子,尤其是进了县城的桑梓。
刚开始,过年的时候他还领着孟阳回家,后来干脆就不回了,回去了有甚用,看着她给他们弟兄那几个孩子夹这夹那的,分个红包还多塞几个钱,走的时候,恨不得把家里的东西都给搬到桑梓家。
打那以后,大过节的,他就胡乱炒个菜,自己一个人在家里喝酒。第一次不去的时候,孟阳还跟他闹脾气,他当时火就来了,又加上喝了几口酒,登时就打了他一顿,打那以后,这小子再没开口说过去爷爷家。
“自从你和小怜离婚了,这孩子跟着你怕是没少受罪吧,你从来也对他不上心。”
“你当爷爷的不也没管过吗?跟着我好歹吃饱了穿暖了。”
烟丝在曾廉面前升起,散成一片迷雾,直看不清他的脸,红红的光在昏暗的房间里暗了又亮。
“以后好好对这孩子吧,实在不行,就再找个能对你和这孩子好的,你一个大老爷们儿不会养,没了妈,谁不随便欺负他,别让这小子跟着你到处受委屈。等他长大了,以后有你享福的时候。”
“我的事不用你操心,你管好自己就行了。”一个冷冰冰的声音回道。
“唉……不到我这个年纪你不懂啊。”
第二天早上,孟阳给他端饭的时候,那老头叫住了他,说道:“小子,过来。”
孟阳不知道他要干啥,道:“干啥?”
那老头掏出几张红钱,递给他,道:“拿着。”
孟阳一见到钱,两只眼瞬间亮了起来,但没表露出来,不知道他这是唱哪出。
“拿着。”那老头手颤颤巍巍的,使着劲要往他手里塞。
孟阳接住了,他似乎像是完成了一件心事儿似的,笑道:“拿着花吧,再多了,可没有了。”
孟阳临走时回头看了看他,只见他侧着头看着窗外,窗外只能看到蓝蓝的没有一丝云的天和一棵高大的泛了黄的树,还有一线黑色的瓦屋檐。那摇来摇去的叶子诉说着屋外的风泛起的初秋的冷意。
孟阳在外面竟玩了一上午,虽说天干干的,但外面恬淡的空气,清凉的初秋的风,高远的蓝天,都是最适合玩的了。
小小的年纪可以任性而为,像一个风筝一样,飘很远很远,看见广阔的世界。
每每想起这些,孟阳脸上都会浮出一丝儿难得的笑。那些自由的日子里,没人管他,每天和自己的三两朋友又是爬山,又是踏水,又是逮鱼,又是抓泥鳅的,哪都留下了他小小的脚印。
每次和别人玩的时候,他常常是最后回家的那一个,别的小朋友已经被狮吼功喊回家的时候,他一个人还自娱自乐地傻笑。
回家的时候,常常是荷月而归,头顶着深蓝色的晚天,风凉过小小的脸庞,脚踩着混着青草味的泥土,黑色的山影安坐在身后,他一个人拐着路子,矮身子穿梭在花草丛中,一整个“土人”。那时候,两只小手和那张小脸就没干净过。
现在,他常常想起那时候:
那时候,
春风又送了莺啼,乳燕新泥,
心头种了一座青山,烂漫开遍。
檐上雨,地上花,
还潇潇着哀喜情愁。
夜的星子多了几颗,
数不来天上多少事儿。
地头的流水里,草丛鸣嘶,
梦乡里还继续着,
月华和生灵的□□,
稻浪蛙鸣,圆荷红莲……
金风摇落桂花,香传送了十里,
地上的明镜,明镜里的红,
影影绰绰,落在了天上。
天寒过,月老许多,
苍苍,苍苍。
早又闻了味,寻访着满山,
秋来秋又走,才知道,
那是不可说的的味道,
只在记忆里停留。
天寒了几分,
黑白的房清晰,烟囱的青袅袅,
热腾腾的饭气升着,在冷气里,
氤氲在记忆里。
和着雪,炉子里的火,
直亮着,亮着,
到深夜,到今夜。
似乎也因了此,多年以后,他总对这些东西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那种感觉,说不出来,只是一旦遇到,心就像蒙了蛛丝,挣脱不出。
回来的时候,才知道他已经断了气。那老头不在的时候,不知道是他长大了些,还是心灵受到了冲击,那几天,他整日里不言不语的,没出屋子,看着院子里人来人往的白衣服的人,眼里竟有了几滴泪。
那个老头子,他每次都在心里这么叫他,他从来不知道他叫什么。大概那老头活了这么久,平常人们都叫他“爸”,叫他“……他爸”,有名字,估计也早就忘了吧,或许连他自己都忘了。
他死了以后,家里还挺热闹,院子里来来往往的都是人,尤其是到了饭点,周围左右的人都来了,端了锅盆勺子,在偌大的一个铁锅前争抢着,那场面,甚是壮观。
孟阳最期待的就是搭台子了,每到这个时候,早就有很多小孩子聚在台前,睁着大大的眼睛等着,他们嬉笑、打闹,在台前窜来窜去,好不快乐。
这许多年后,那些人都跳了什么,唱了什么,孟阳早已经记不清了,只记得暗夜里,灯光流转,歌舞欢乐。夜里凉风习习,许多人拥着圈,忘了身在何处,那样的感觉,他能记一辈子。
逝人已入墓,生者仍往矣,
盖棺封椁,一抔净土掩去风流,
繁华落幕中,锣鼓霓裳舞。
此去何归,应是幽冥彼岸花处,
忘却前尘旧事。
忘,不是你的自由,
忆,是我的苦痛。
依旧是遍体鳞伤,
岁月悠悠,往事想来几多愁。
不再感知悲喜、冷暖的躯体,
寂寂中来过又走过,
不在长河里停留,是生命的本色。
把盏问天,此途何趣?
奈夜航船上颠簸,
挡不住蛾扑飞的热情。
不是我选择了生,而是生选择了我。
不问天,不问地,
死便死,生则生,
我只问,
你尽数还有几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