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散落的遗珠——家庭篇(一)
过去的十几年,孟阳已经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过来的了,有时候嫌日子慢,可悲欢喜乐,不也这么过来了吗。回首往事,白茫茫一片真干净,可细看,倒是也留得了一些雪泥鸿爪。
可是,不记得也好,倒是活得一身轻松。只是不去想时,它还偏偏要来,堵都堵不住,大概这东西也得像治水那般,只能疏不能堵?
这东西,偏偏也挑时候,像什么下雨花落的时候,傍晚夕阳西下的时候,十五夜月亮升起的时候……它就来了,弄得孟阳现在丝毫不敢看这些。以前也没觉得,怎么现在就这么怕看见这些东西。遥想以前小时候,下雨,他还在雨里踩水,趁着傍晚的风来,放风筝,月亮升起来的时候,小眼睛总是亮晶晶的。
如今,是怎么了?呵,难道这就叫“物是人非”?可笑,可叹。他也没觉得这生活怎么变了呀,怎么好端端就成这样了?大概,也确乎是变了很多吧,只是他,越来越顿了。
在他的记忆里,他爸:吴曾廉。爱喝酒打牌,喝了酒爱发脾气。总之,他心里没有一句好话是给他的。
他从来没对自己上过心,所以两个人虽住在一起,常常一天里说不上几句话,这是一个原因,还有就是他根本不着家,一天都难见到他人影,每天不知道在哪里鬼混。
因了这个原因,他每天倒也活得自在,起码没人烦他,管他。想玩就玩,想睡就睡,这么些年,他就像个野孩子。别人常说:“我吃过的盐比你走过的路都多。”到了他这儿,只怕别人吃的盐还远不及他走的路。小时候那两条小腿,一步迈那么小,怕是能凑不少步子。
他没见过他妈长什么样,他也好奇过,问过。不过还是别好奇得好,因为小时候,他这么问过那个吴曾廉一次,结果遭了一顿打,自此,他再也不敢提那个女人了,以至于现在,他连那个女人叫什什都不知道。
说实话,那个女人在不在好像并没什么所谓。小时候,人人都唱什么“世上只有妈妈好,有妈的孩子像块宝”。他只是不解,何以见得呢?好像那个女人在了,他就能怎么样子似的,每天大鱼大肉,三餐准时,打架了少挨别的家长一顿骂,还是每天一个人睡不做噩梦?
在他看来,似乎都不能呀。怎么,她不在,他就不是一块宝了?可笑,简直可笑。
所以说,别人的话,未必是真,不可信。可是,说得人多了呢?是真还是假,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了。他有时候想,万一还真的是有一点不同呢?或许,这对他来说,已经是在他有生之年就可以肯定的,将成了个未解之谜了吧。
既然想起了那个吴曾廉,那就顺便想一想他家里人吧。都说“爱屋及乌”,大概厌恶也是如此,他对那些人更是没什么印象。
这不怪他,小孩子能说什么假话,要怪就怪他们在小孩面前至少没装出一个样来。大概他们也觉得在一个小孩前需要装什么?装,只是大人之间的事。其实,对小孩子,是最需要装的,有时甚至比在大人面前还更需要演技。
因为,在大人面前,你自以为自己是个最佳男(女)演员,可你怎么能知道,对方是不是个奥斯卡最佳男(女)演员呢?
所以说,正因为这样,孟阳才对他们没个好印象的。他偶尔听吴曾廉那帮喝酒的朋友说起过,他当年好像是招赘到了那个女人家的。难怪他以前还奇怪,小时候去那个爷爷奶奶家,为啥他那些个表哥妹们就和那两个老东西那么亲近,原来是他住得远了。住得近了给他们塞好吃的就方便。
后来没几年,那个老婆子死了。想起这个来,就更是一堆话了。
出殡的那天,天气不错,他只记得所有人穿着白衣服,戴着白帽子,他也穿了,一点都不合身,裤子很宽很长,卷了好几圈才勉强不拖地了,而且穿在身上一股“新”味儿,很是难闻。
他和那帮表哥妹们跪在路上,不知道为啥,那些大人告诉他们到了路上要大声哭。本来计划好的,结果真到了那一刻,那几个表哥妹还真是听话,眼泪一把一把地流,就他一个人,愣是没一滴眼泪。他就不懂了,人都死了,还有啥好哭的。
他正着急,听到有人悄悄叫他,扭头瞧去,是刚刚和他玩的那个人,正笑着招呼他,约他一会儿去玩,他也笑着答应了。
就因为这个,回了家没玩成,训倒是挨了。不知道是哪个缺德的告了密,那个死鱼眼睛的死老头差点没把自己的手打折。
是小学一年级还是三年级,他记不清了。是个大冬天,天阴沉沉的,雪花像棉絮一样,地上积了厚厚一层。忘了当时是要干什么了,只记得老远就看到这老头坐在他表妹家的门口,手拢在袖子里,缩着个脖子,像个石头一样,一动不动,身上落了好多雪,怕是坐了有一会儿了。
他怕他认出自己,带上帽子低下头匆匆从那人面前走过去了。说来也奇怪,他是有多懒呀,连门都不敲一下,就这么干坐着,当门神呢?当时孟阳想着,不免回过头来看看他,不知道为啥,那一瞬间,他竟然观音菩萨附身了,竟觉得那老头甚是可怜,就着了道似的,不自觉走了过去,问他:“你咋不进去呢?”
他似乎坐得久了,僵硬地抬起头,闷哼了一声。
孟阳心想:耳背了?又重复了一遍。
“没人。”
“哦,那我先走了。”孟阳小小年纪,也没多想,就走了。
但凡他多说几句话,也不至于让那老头倒在雪天里。
听说出了这么大个事儿,一家子人都去了。他爸平时果然没白喝那二两酒,见了面就是一顿打,直把他那表妹的爸打了个鼻出血,骂道:“咱爸在外面坐着你不知道呀?”
“我没听见。”
“哼。”吴曾廉瞅了他一眼。
“老二。”那媳妇赶忙扶着她老公,“你这是做什么?咱爸是什么样,你还不知道吗?自己宁愿冻着,也不吭一声,这能怪我们吗?”
两个人起来后,那媳妇又道:“再说了,这个月也轮不到我们家呀,爸怕是糊涂了吧。”
“大嫂,你说的是人话吗?爸现在成这个样子了,你还在这儿说这些话,你就不害臊?就算没轮到你们家,你们就多照顾一个月怎么了,嗯?”
“二弟,话可不能这么说,说得好像我们忘恩负义似的。咱爸生病的这几年,看病,吃药,修房子……哪件我们老大没上心,我们可是贴了不少,你呢,老二,也没见你拿出来多少呀,我们不计较就算了,你倒先来说我们了。”
“我是没拿出来多少,可我不会要咱爸的退休金和养老钱,不会对咱爸恶言恶语,别以为这几年你做的事我不知道,是个瞎子都能看见。大哥,你还真是个‘老实人’啊,咱妈当年可真是没叫错,听自己媳妇的话听到这份上也怕是没谁了。”
“你什么意思啊,吴曾廉?”说着,那媳妇就要上来。
一帮人敢忙拉劝,还有些小孩一看大人要打架,忙在旁边叫起好来。
他那个三弟吴桑梓和她媳妇巧莲,四弟吴敬怀和她媳妇芝惠在一旁劝道:“二弟,多大点事儿,至于吗?再说了,大嫂说的也没错呀,这些年大哥家也确实帮了不少,你这么说就不对了。”
那个英梅只是在一旁哭哭啼啼的,她丈夫吴慧风在一旁安慰着。
“我不对,我哪说得不对了。对了,既然说到这了,我就好好地给你们说一说。咱妈死了以后,留下的那些钱,还有上礼钱可都是老四你收的分的,明面上听见公平,私底下怕是吞了不少吧,别以为这些我不知道。”
“哥,你说什么呢?什么叫我‘私吞’了不少?那钱账面上写得清清楚楚的。”
“就是呀,二哥。”那个芝惠见他丈夫势单力薄,也加入了进去,道:“当初是二哥你说少要的,我们自然就多拿了。你要不信,我们这就去把账面拿过来?”
“说,我自然说不过你,我就问你一句,咱爸到你们家住的时候,你们是不是给爸用的不是一个灶火?”
听吴曾廉问了这么一句,许是真的吧,因为两个人都缄默不言了。
一屋子的人大气不敢出一下,堂屋里死一般沉寂。
只有吴曾廉一个人的声音在屋里回荡,竟有一种霸气侧漏的感觉:“咱爸哪一点不好了,你们一个个这么嫌弃他,又不是天天住你们家,月末的时候,让你们来接一下,一个个借口找的,最后还是他一个人走过去的。”他扫视了一眼屋子里的人,继续说道:“要是每个月没咱爸那份退休金,只怕你们早就任咱爸在家饿死了吧?”
“以后,咱爸用不着去你们家了,你们只用出一点生活费,三弟,一会儿用你的车把咱爸送到我家里去。”
“二哥,你这是说什么呢?我们可不是这个意思。”
吴曾廉也没听他们一群人扯,就掀帘子走人了。后面那帮人在屋里叽叽喳喳地说了个啥,孟阳是记不清了,因为他一门心思都在想:“偏偏不喜欢啥来啥,这可怎么办呢?想想以后每天和那老头活到一个屋檐下,每天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实在是难受的慌,稍微犯了错,他岂不是又要打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