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第23章除魔篇
夜空悬着一轮明月如钩,流云平缓地飘去天空尽头,黯淡的星辰在其中若隐若现。
半夜起了雾。
迷朦的白雾从山底翻涌上来,湿润黏腻地附着肌肤,像是在贪婪地抚摸着夜行人。
在阴冷的夜风里,山本弘一依旧穿着白天的黑色短t,踩上松软泥泞的土壤。
地面软塌,走起路深一脚浅一脚,山本弘一不小心踩了个趔趄,烦躁地啐了一口。
“要不是那个老东西油盐不进……”
据说,幻玦寺传承下来的某卷经文与怒罗会信仰有关,高层对它可以说是势在必得。
啧,那也不至于派他来做这种威胁偷盗的事吧?这种杂活,随便哪个底层成员不能干?
他在怒罗会地位不算低——在怒罗会,地位高低是可以从纹身看出来的。
组织重要成员都在身上供养着“怒罗汉”,而他这种供养在整个背上的算得上干部了。
山顶夜里温度接近零下,却冻不死那些吵人的虫豸。
抬头望着那座弯月下的五重塔,山本弘一搓了搓胳膊。
他并不觉得冷,但这么浸在雾气里,背上的纹身却一阵一阵地有些异样感,一种隐约的瘙痒沿着皮肤爬上了手臂。
矮壮男人用力挠了挠,被啃得参差不齐的指甲在手臂皮肤上留下一道道红痕,他却若无所觉地咬着牙根含糊不清地喃喃自语。
“……害得我……嘁……把东西从你肚子里掏出来……”
他总感觉自己或许是没睡够,头昏脑涨的,神经躁狂,心率不断加快,沸腾的血液泵往全身。
“嗡嗡。”
手机震动了两声,在悄寂的森林里格外明显。
山本弘一停下脚步,眉间横肉紧拧,从兜里把手机掏出来,粗鲁地掀开手机盖。
手机屏幕透出的光照亮了他紧绷而扭曲的下半张脸。
他收到了一封邮件,备注是“母(日文)”。
是那个……帮他处理了一冰箱尸块的64岁老母亲。
那张惊慌失措地注视他的面孔和绝望的眼睛在眼前一闪而过,如一滴水滴入浑浊的思绪里,很快隐没不见。
【最近我又找了个新活计,加上夜班一天能挣六千(日元)了,刚刚打进你卡里】
【儿子,别干那行了,行不?】
山本弘一的呼吸滞了滞。
双眼爬上了血丝,重启的呼吸更加深而粗重,隆起的胸廓剧烈起伏不停。
那段染着血色的记忆鲜明得没有丝毫衰退,不停地将羞愧与自厌翻找出来揭在明面上,总让他看到两年前那个毫无价值的自己。
并不算久远的记忆不受控制地快速回放:四年前随着泡沫经济的破碎而失业、同时打好几份工常年陪酒后换上肝癌、家里妻子没再给过他好脸色、治病又借了还不上的高利贷、被人拿着刀上门讨债时背上留的疤痕隐隐作痛……
地狱般的生活后……
加入怒罗会,种下怒罗汉纹身。
于是一切都好了起来,传言中怒罗汉给予的恩惠在他身上逐渐开始应验——
杀贼,断尽见思之惑,杀尽烦恼之贼。
应供,接受人间供养,回应信徒欲求。
无生,脱生死入涅槃,不受轮回之苦……!
怒罗汉回应他的供养,护持己身、强健□□、消除病灶,使他不再病痛之苦;
他凭此一跃为组织干部,财源滚滚,还清债务,斩断人间烦恼。
至于所谓“无生”,他还差了些东西。
纹身前所有的记忆像坏掉的黑白电视屏幕般逐渐模糊花屏,在思绪里划过后便不见了踪影,伴随着什么东西一起从身体最深处流逝,留下一个啃食着内心的空洞。
汗滴从面庞沿着下巴滴落,山本突然感觉大脑在震颤着,眼前的景像间断地在白雾之中不断涨缩扭转。
获得这一切幸福,只需要定期供养给怒罗汉微不足道的一点儿血肉作贡品……血脉骨肉尤为“特贡”。
可惜,他只生了一个儿子。
山本弘一不由自主地捏紧手指,手机发出不堪重负的喀啦裂纹声。
风逾大,山岚渐浓。
树杈摇动着摩擦作响,群鸦凄鸣惊起,黑压压一片飞离这片区域,从浓雾中挣脱而出。
成丝成缕的絮状雾霭顺着男人鼻息侵入肺部,随着呼气从干裂的唇间吐出,模糊间如成形体缠绕其身周。
那段酒后冲动犯下的罪一次次被摁下去,一次次浮上水面,山本握拳锤着自己的脑袋试图砸碎那些画面,但没有任何效用。
他感觉身体愈发不适,尤其是背部的位置火辣辣地刺痛神经。
杀贼,斩尽烦恼。这个声音在他脑海中一遍遍播放,像是坏掉的不断重复的录音带。
终于,他下意识地最后一次请求了怒罗汉的恩赐。
越使用祂的力量祂越趋近于复苏,只有足量的供品才能安抚压制。
在不请求怒罗汉回应的情况下,一个普通供品能使其沉寂五年,但最近他借了太多次力量。
可频繁的帮派斗争不借力怎么打赢呢?平时烟酒药用过后,身体的损伤得靠怒罗汉应供;强健身体、增肌减脂,也得靠应供;家里人唠叨斥责,得靠怒罗汉杀贼……总之是离不开的。
瞬间,清凉柔和的力量从纹身中蔓延出全身,他躁动的精神逐渐被安抚,不断啃食内心令他痛苦的空洞骤然被填满。随着眼睛的不适感褪去,眼前的景象也全然恢复了正常。
山本弘一死盯着手机屏幕的瞳孔开始涣散,瞳仁如蚊蝇般剧烈颤动了许久才重新聚焦。
恐惧,痛苦,悔恨,以及灵质的痉挛在这一刻全部停止。
思绪洗牌。
“差点忘了。”
沙哑的声音从声带中挤出。
“祂又饿了……家里还有两个老东西。”
“不像那女人,什么都做不好,没有血缘连拿来当供品都管不了多久,没用的东西……”
山本弘一时而高兴时而愤怒地笑了几声。
他感受到了怒罗汉对经文的渴求,怒罗汉所感知到经文的方位映射到了他的脑海中。
似乎不用去费劲逼问住持了。
山本弘一的脊背有些不自然的拱起,薄薄的皮肉下似是包裹着什么即将破土而出的东西,把上衣撑得变了形。
不知何时,原本盘坐于背部的怒罗汉纹身在他的皮肉表面舒展开了肢体,如虫蛇般扭曲蜿蜒着沿着体表向上游走,那黑色线条组成的面孔终于滑动到山本弘一的下颚。
最后,黑线勾画的眼鼻耳唇竟与山本弘一的五官逐渐重合!
两张脸重叠,怒目罗汉眼睛中一点墨如鱼入水般溶在了他的眼瞳中却未完全重合,震颤着构成了重瞳。那张画出的露齿黑色大口向脸颊两边咧开,于是山本弘一骤然笑了起来。
自此,每每纹身线条先动,山本弘一的五官之皮随后跟着扯动。皮动肉不动,便显得分外诡异。
他声带震鸣着,以与吐出的言语完全不同的唇型蠕动厚唇,反复低念着:
“取经文,杀和尚,奉罗汉。”
“取经文……”
“罗汉……”
沉重的双腿迈开,脚尖指向寺庙,一步一步地拖动。
这段路程并不远,待他踏上寺庙门口的青石板后,每走一步便留下一个泥印子。
寺庙内尘雾愈发浓重,已经到了十米之外看不清东西的地步。
如果山本弘一愿意抬头看一眼,便会发现平日着庄严朱红色的的五重塔今夜鲜艳得过于突兀,哪怕是隔着重重雾障,那红也浓郁得几乎要从塔身上融化滴落,将高悬的月亮都染上红晕。
但他没有。
此刻,他的眼里只有感应中存放于正殿的经文。
正殿的大门上了锁,与五重塔同样,是一把古朴的铜锁。
山本弘一不假思索地伸出厚大的手抓紧锁身,用力往后拽。
“当啷、当啷、当啷!”
金属剧烈撞击后,铜锁锁梁竟从中间断裂开,砸落到地面。
厚重的木门向两侧打开,发出吱呀的摩擦声。
门内黑沉沉的,从打开的大门流入的月光只够模糊地点亮大殿中部及周围塑像的底部,众佛像的面孔没在黑暗中。
寺内丝绸般的白雾每每流转到敞开的门户前时便轻柔地绕回,如同碰到了空气墙的水流。
沉淀在屋内的腐朽尘气的味道扩散入鼻腔,呼吸一时间有些窒闷。
一时间,心底有什么窃窃私语声渐起,像是要将人拽到佛前,见证恐怖的秘密。
山本愣愣地抬头,身体残存的最后理智悄然浮现。
不一样了……
一切都和白天不一样了!
山本弘一大口呼吸着,脸色涨红,虽然眼睛看不见,但他偏偏能感觉到,寺庙内十几尊佛像都在这片死寂中注视着他!
未知与黑暗。
潜藏在基因深处、来自远古的原初恐惧被全部激发。
离开!
他向后趔趄几步,差点摔下石阶。
然而就在山本弘一准备调头逃跑的时候。
“呲啦——”
寂静之中突然响起织物撕裂声。
背后的衣服似乎被什么东西碎裂,山本弘一全身上下的的肌肉瞬间不自然地一齐僵直,像是被强行中止演出的的木偶。
最后的恐惧,或者其他一切情绪,皆不复存在。
【进去、进去、进去】
愈发畸形的的身体不停催促着他继续往里走,他的脑袋里只剩下这一个念头。
山本弘一歪歪扭扭地前行到佛像前,遵从着身体的意愿没敢抬头看佛像,摸索着在佛前的红漆供桌上挪开了雕着各种禽兽的青铜香炉,找到香炉下面的暗格。
昏昏默默间,山本的一缕记忆闪过,下午看见的香炉似乎是陶瓷的……
暗格很小,他一下子就摸到了那个盒子。
取出后一看,那盒子竟然是带密码的现代小型保险箱。
很合理,但却和周围的一切格格不入。
【打开、打开、打开、打开、打开、打开、打开、打开、打开】
噪杂的脑音不断重复回响地催促着,重重叠叠私有无数人在耳边说话。
他没有密码……好在也不需要密码。
锋利的手爪稍微用点力便能撕裂铁皮。
令人牙酸的金属摩擦声响起,铁皮裂口的锯齿刺破了皮肤,汩汩鲜血沿着骨骼凸起的关节淌到经文上。
经卷的材质入手冰凉细腻,宛如妙龄女子最柔嫩的肌肤。
山本弘一就地将肉色的经卷展开,对着上面密密麻麻他从未见过的黑褐色符文,本能地开口念诵。
“嘛虢林萨唵呗玛韃忚吽……”
随着一个个恢诡谲怪的发音从干裂的嘴唇中吐出,经卷上的符号活过来般开始挲挲颤动,黑色的线条如游动的海藻般游出经卷表面,向山本的皮肤攀附。
恰在此刻。
哒、哒、哒。
他的身后响起高跟鞋敲击青砖的清切之音。
怪异的念诵声戛然而止。
天敌的气息攀上背部,山本身体骤然打了个寒战,没有转头。
他能看到,一个一袭黑衣的女人逆着光站在大殿中央、距离他几米之处。
门外的皎月给她镶上了一圈泠冽的微光,她垂在身侧的右手懒散地握着一根尖锐的树枝,树枝尖端斜指向地面。
一道阴影沿着她的指尖自流到树枝上,将它同化成漆黑的暗影。
那本不过是随地可见的银杏树枝——上面甚至还带着一片翠绿的新叶。
可一瞬间,它在她手中变成了一柄剑,一把斩妖除魔之利刃。
利刃平直着缓缓抬起,正对他的“咽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