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帕格尼尼随想曲

    正如她预料的那样，巴佩恩教授一听她提起尸体就气得吹胡子瞪眼，说不知道哪个游手好闲的贵族子弟竟然溜了进来偷走半截前臂，手法娴熟得一看就像医学生。赫尔薇尔瞥了眼身旁略显窘迫与心虚的夏洛克，一时半会儿竟然不知道是该狡辩几句福尔摩斯这种属于特例，还是应该震惊于他对此道精通纯熟。

    算了，这不重要。

    铁灰色的双眼如同最锋利的刀刃，将那半边的肩膀看得透彻，她一边毫无顾忌地翻动尸体，无视了从口鼻当中流出的暗红血水，一边语气平静地叙述在家里便发现的疑点，直到此时，巴佩恩教授才彻底放下刻板的偏见正视这个历史系学生。“眼球腐败外翻，角膜混浊至难以辨别瞳孔，死亡时间不超过四天。”青年再次为死者阖上已经爬了白色幼虫的眼睑，随后指向他的半边肩膀，“请看这里的网状条纹，鉴于理查德的皮肤下已形成血液充积，并且由暗褐色向绿色转变，请教授注意尸体的腐烂程度。”

    “另外，如果您要问我造成理查德死亡的直接原因，眼结膜出血已经足够让仅有哪怕四分之一盎司聪明才智的人知晓这极有可能为窒息致死。当然具体还是要问巴佩恩教授您还有那个最先发现残尸的商铺伙计，那个时候的尸斑是否为紫红色？”

    如果罗素夫人在这里，她就会再一次感慨洛克哈特家的大小姐和夏洛克福尔摩斯简直就是如出一辙。一长串单词毫无停顿地从赫尔薇尔口中倾泄出来，语速快得令人只要分神半秒就再也搞不清楚对方到底所言为何。她摘下手套，找旁边一直待命的医学生要了点酒精和打火机，在用手帕擦干净双手之后让火焰将触碰过尸体的手套焚烧殆尽。“至于致死的根本原因，我想发现他的地点已经告诉了我们一切。”

    “令人惊奇的推理。”巴佩恩教授感叹道。

    在一旁难得安静聆听他人思路的夏洛克福尔摩斯走到赫尔薇尔身边，相当自来熟地将手臂搭上她的肩，随后因对方相比于同龄男性显得单薄的肩膀而顿了顿，很快将此解释为洛克哈特赫尔曼先生只是太瘦了。他朝面前这位担任外科医学讲师，空闲时顺便帮着警方进行尸检的教授露出一个极为肆意的笑容：

    “elementary，mydear（这是常识，我亲爱的朋友）”

    ——他听见另一个清冷的声音同时响起。

    蔚蓝与铁灰只交错了一瞬，然后很快分离开。

    在离开之前，巴佩恩教授叫住赫尔薇尔，问她：冒昧问一句，德文郡公爵和你是什么关系？他很看好你，而且斩钉截铁地认为你在未来会有所成就。

    她不打算让室友知道太多自己的私事，于是摆摆手示意夏洛克可以先行一步。

    德文郡公爵，也就是安东尼卡文迪许对她的期望比想象当中还要高。不过这并非全然意料之外，毕竟早些年里赫尔薇尔洛克哈特一直都是对方口中“别人家孩子”的标准模板。公爵家的两个儿子对她颇有怨念，又碍于教养和她女性的身份而一口气哽在喉头，当初的“果酱之仇”恐怕还被铭记于心。

    好的，回到巴佩恩教授的问题，德文郡公爵和她是什么关系？从血缘上讲，是来往不多不少的大舅和侄女，他们两个之间仅仅比她和在爱丁堡当校长的二舅亲密，真要说关系好也该是小舅爱德华。从利益上说——其实赫尔薇尔清楚这个才是占大头的因素。在剑桥的两年已经足够让一些惜才的教授（不只是历史系）对她抛出橄榄枝，也有不少学术机构邀请她毕业之后一起搞研究，哪怕她最后拒绝了所有人，看在她选课主课绝大多数满分通过的份上，有需要的时候他们都不会吝于伸出援手。

    您可以将我认为是……嗯……德文郡公爵的投资对象。她思忖着，给出一个中规中矩的答复。

    “赫尔曼先生，考虑一下转到医学院？”

    “抱歉，我对从医没什么兴趣。”假如她某一天女性的身份暴露在世人面前，一个学医从医的女人总是比学历史的女人要遭受更多的瞩目。为了她尚未探查到的真相着想，赫尔薇尔拒绝了，甚至和这位教授开玩笑：“而且，学医救不了英国人。”

    “我的朋友还在等我，教授，告辞。”

    走出医学院的地窖，赫尔薇尔惊讶地发现夏洛克福尔摩斯正站在路边，手插在大衣口袋里，嘴里咬着燃了大半的香烟。她以为他会直接离开，毕竟福尔摩斯在剑桥是出了名的桀骜不驯恣意妄为，对繁琐的社交礼仪极其不耐烦，向来不给别人多少脸面，否则也不会被一些出身贵族的学生记恨。先前推测的被套麻袋也并非空穴来风，要知道哪怕是在最与世无争的历史系，也有几个学生在听到夏洛克福尔摩斯的名字之后抱怨连连，同时发誓再也不会去主动踏入化生系一步以避免遇上那个魔鬼。

    她抬手整理了一下围巾，来到对方面前，阻止他要把烟掐灭的举动，说你可以把剩下的抽完。

    “不，不需要。”扎着小辫的卷发青年灭了烟，看向赫尔薇尔，最终只是眨眨眼，什么都没问，转而告诉她，他已经打听到了理查德被发现的那家鸦/片馆。

    “在马尔科姆街，离悉尼苏塞克斯学院挺近，坐马车也废不了太长时间。”

    夏洛克福尔摩斯观察着赫尔薇尔的神色。很遗憾，这一次对方显然吸取教训，没有再过多地流露情感，只是挑眉，“你打算去看看。”

    “是的，赫尔曼，不过确切来说，是‘夏洛克福尔摩斯打算邀请洛克哈特赫尔曼一同前往马尔科姆街’。”

    要是有其他学生看见语气如此温和的福尔摩斯，大概要惊得大叫出来。赫尔薇尔这样想，也这么说。夏洛克闻言，从喉中发出一声嗤笑——他对那些大脑只有金鱼大小的人可没什么耐心。但是洛克哈特赫尔曼不一样，单凭初见时有来有往的嘲讽就足以让他另眼相待，随之勉为其难地邀请对方作为助手一同查案。

    听到“助手”的称呼，赫尔薇尔没打算和他计较到底是靠谁才能光明正大走进医学院地窖这种小事，只是感慨她的同学们或许要大失所望，因为今后很可能哪怕不去化生系也会遇见前来找她的福尔摩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