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人活着,就是来世上受苦的,我那个时候不懂,现在懂了。”
桑念没有叫醒司空长月,他只醒了一会就又睡了过去。
再醒来已经是黄昏时分,司空长月给他喂药,他就迷迷糊糊的睁开了眼。
“念儿。”他听见他说。
桑念看到对面窗户露出一点晚霞的红光,突然想起了沉浮阁某个红霞满天的光景。他愣愣的看着窗外,心里没来由的一阵恍惚。
司空长月将勺子递到他嘴边,桑念侧过脸。
司空长月:“不苦,你尝尝。”
桑念看着那个勺子,猛然想起他的师父,桑青。他握住司空长月拿着碗的另一只手:“我一会再喝,可以吗?”
司空长月觉得他神色有些不对,放下碗问,“是不是很疼。”
桑念确实觉得很疼,但是可以忍耐,就像前夜浑身涂满伤药的蛇咬伤口,也很痛——
但是可以忍耐。
于是他摇摇头,“不疼。”
司空长月眼中透出痛苦:“我不该留你一个人……”
桑念突然感到这一切都不过是徒劳,他所做的这一切,故意的,不故意的,到头来都是徒劳罢了。他最重要的那些人,有的死了,有的作为人质被寒蝉裹挟,有的只能认命跟着他一起奔波……还有眼前这个。
眼前这个人,是他的心尖肉,也是他的血里刀,他们互相猜忌,再互相伤害,最后还要一起舔舐伤口。
何必呢?他问自己,何必呢。
黄昏的光,像迷人心窍的毒,总是让人彷徨无助。
“少主,我小时候当过乞丐。”
司空长月任他抓着自己的手。
“家里太穷了,吃不饱,穿不暖,我的衣服都是拾的姐姐小时候的,爹爹从来不肯给我买新衣服,肉啊鱼啊,只有过年的时候能吃上一点。”
桑念从没跟别人说过这些,如今却把小时候的事情按到自己细作的身世之上,竟也合情合理。
“但是那个时候我一点也不觉得人活得辛苦。我依然觉得每天跟姐姐打闹很开心,每天能讨到吃的很开心,我小时候还养了一条狗,叫大黄,每天带着它去后山洗澡也很开心。”
司空长月俯下身子听他喃喃。
“后来我长大了,大黄死了……”桑念顿了顿,“阿妈死了,阿爹离开我了,阿姐远嫁了,我好像不用再乞讨了,可以吃的好,穿的暖了,但我怎么觉得生活这么苦。”
桑念:“少主,我爹小时候跟我说,人活着,就是来世上受苦的,我那个时候不懂,现在懂了。”
桑念又想到李老三和璃樱,感觉前世今生都模糊起来,混杂成一团迷蒙,自己被裹挟其中,无路可逃。
司空长月搂过他的肩膀,低下头,吻在了桑念的额间。
桑念看着眼前之人眉间的一点红慢慢靠近,那抹颜色触目惊心,刺的他眼眶发酸,“少主,像你这样的出身,也是来世上受苦的吗?”
司空长月吻住桑念的眼睫,桑念感觉到他的嘴角在颤抖。
“念儿,我是罪人,生下来就是为了赎罪的。”
房间里静了一阵,静的司空长月以为桑念睡着了,他撑起身子看过去,桑念的双眸十分清明。
桑念问:“你把那个人救回来,也是为了赎罪吗?”
可惜,我把你赎罪的人给杀了。
司空长月:“对不起,我没来得及告诉你。”
桑念笑了,带着最纯真的笑,说着弥天大谎:“没关系,昨天多亏他……冒死救了我。”
说完这句话,桑念心里痛快多了,他骗他,他就骗他。哪怕心里痛的要死,也痛快的要死。
司空长月垂下眼:“紫衣人有两个,我带回来的那个逃走了。”
桑念笑的一脸温柔:“对啊,有两个。”
我们注定了无法坦诚相见,于是各自满口谎言。
“咳咳!”李婉儿不知道被什么呛到了,明明嘴干的要死,连口水都少的可怜,还是猛烈的咳嗦了一阵,她躺在地上,嘴唇干裂,快三天不吃不喝,让她的脸颊都凹陷了下去。
司空长喜比她情况好一些,嘴唇也裂开都是干皮,但是勉强还能走动。
“小姐,没想到咱俩还是会饿死啊。”李婉儿声音沙哑,像一个老太太。
司空长喜坐在她脚边,倚着洞穴:“别说话,保存些体力。”
李婉儿感觉自己又困了:“不对,应该是先渴死。”
司空长喜叹了口气,等了一会李婉儿终于睡着了。她盯着李婉儿半天,自己挪到李婉儿的头那一侧,把李婉儿的脸捧到自己膝盖上,伸手抚落她头发上的灰。
“睡觉的时候也不垫着,弄的头发上都是土。”长喜抱怨了两句,去够远处的剑。
她拔-出剑鞘里的剑,割破了自己的手指,一滴一滴喂给李婉儿。
但是李婉儿到天亮都没有再醒来,已经陷入了昏迷。
司空长喜拍了她半天,都没有动静。
“让你平时少吃点,多练功,但凡内功厚些,也不至于饿上三天就晕过去了。”司空长喜心里抱怨着,但嗓子也说不出话了。
她心里知道此时要保留体力,却直接用剑将自己的手臂滑出一条大口子,血流涌出,她将膝盖抬的更高,捏住李婉儿的下巴,将手臂上的血口送到李婉儿嘴边。
李婉儿被灌了好多血,渐渐转醒,但没完全醒,求生的本能,让她咬上司空长喜的伤口,大口吮吸着。在梦里,下了很大的雨,她张开双臂,承接天赐的琼汁玉露。
司空长喜被她咬的伤口传来剧痛,她的额角开始冒汗,本来身体就虚弱,现在全身的血液在飞速往外跑,让她慢慢眼前发黑,陷入一片天旋地转之中。
没一会她就支撑不住身体,倒在地上,她的脸贴上了脏兮兮的地面,再远一点是李婉儿头发乱飞的面颊,她看着李婉儿的睡颜,眼前越来越模糊。李婉儿的嘴角鲜血淋漓,她想伸出手帮她擦一擦,颤颤巍巍伸了一半,手就落到了地上。
司空长喜终于陷入了黑暗。
李婉儿醒来的时候,太阳已经快落山了,她借着天边一点薄弱的光,看清洞里的一切。
司空长喜的手臂还在一点点往外渗血,李婉儿觉得嘴里发腥,一抹嘴,一手红。
她艰难的爬起来,愣愣的看着司空长喜手臂上的口子和牙印,然后全凭下意识的去掏长喜怀里的药膏,给她的手臂抹了厚厚一层的药膏。
婉儿的思路好像因为饿久了,转的很慢,她抱着司空长喜的上半身,浑身冷的打哆嗦,尚不清楚自己是醒着还是在做梦。
“为什么?”她问她,“你为什么?”
这次没人回答她,洞里静悄悄的,外面有一阵阵的凉风往洞里卷。
婉儿觉得更冷了,紧紧搂着怀里的司空长喜。
“小姐,你冷吗?”
大概是因为喝了好多好多的血,婉儿连眼泪都能飙出来了:“你总是说我笨,说我懒,说我胖,那你就别管我……你别管我啊!”
眼泪滴到司空长喜脸颊上,额头上,嘴角里,婉儿觉得怀里的人好像死掉了,浑身发凉,一动不动。
她抱着她,从黄昏抱到半夜,又从半夜抱到天亮,李婉儿似乎突然有了力气,不困了,也不睡了。
“小鹿说,这叫回光返照,小姐,我是不是快死了。”李婉儿伸出手指,就着洞外的晨曦掰着手指数数,“一、二、三、四。”
李婉儿似乎有些不确定,她又掰着手指倒着数回来:“一、二、三、四,对,是四天……小姐,你四天没吃没喝了,我最后一顿还比你多吃了一个油饼,你那个时候,为什么不肯跟我分一半呢?”
“小姐,你才是那个最笨的人,我没有见过比你还笨的。”
李婉儿喃喃着,哭不出来了,她取过脚边的剑,将裤腿翻起,从大腿剜了一块肉,狠狠割了下来。
“啊—————”痛呼声响彻整个崖谷,崖上的树林间,惊起一大片飞鸟。
司空长喜依然睡的死气沉沉。
“小姐,喝吧。”李婉儿目眩耳鸣,凭着最后的“回光返照”,喂了半天血,直到血流不动了,她拿来火折子,将肉片烤熟,撕烂,一点点喂给怀里的人。
李婉儿身上水分不多了,饶是她感觉额角都是虚汗,用手一擦也没有多少湿意。
她腿上的血已经完全不流了,也懒得再抹药,任自己倒在地上,思绪飞扬到天中云外,她的手轻轻拍着司空长喜的背。
小姐,记不记得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我睡不着,你就给我讲小乞丐的故事,然后这样轻拍着我入睡。
小姐,我好困,你再唱一遍那天哄我入睡的歌,好不好?
“鞋儿破,帽儿破,身上的袈裟破;你笑我,他笑我,一把扇儿破……”李婉儿的调子越来越低,慢慢随着洞外天光大盛,蒸腾殆尽。
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