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章 秋坟鬼唱鲍家诗，恨血千年土中碧
门前两位守卫听见仓库里的动静，情知是鹰司勇的计划，便也塞耳不闻。
而当他们发现破门而出的是浑身鲜血的鹰司仁和鹰司宽时，就已经来不及后悔了。
“方才锁门的是你们吧？很忠心嘛！那么，现在就下去陪你们的主子吧！”
刀光剑影之间，尸骸枕藉、血流成河。密林间，有成群的乌鸦呼啸而来，争相啄食死人的眼球。
鹰司仁和鹰司宽各持一枚神器，跨上高头大马，直奔仓城门口而去。
“奇怪，守卫们人呢？怎么都跑到城墙上去了……”
鹰司宽倚马定睛一看，才惊呼：
“阿仁，你快看！南边天上有，有……”
不用哥哥提醒，鹰司仁也能看见，南方深邃的夜空中，一道绀紫的神光正如狼烟般腾起，旋即凝成一匹昂首摩天的神狐之影，辉照四方。
“那是……传说中的神狐皆传之术，大秘法·天狐显真！难道是神器在感应天神的力量？”
“不，不对，”鹰司仁眉头紧锁，低声道，“据我所知，八咫镜对应的是朱雀翙羽，八尺琼勾玉对应的是苍龙半翔，这天狐之影，只应见于……”
“草薙剑。”
一个温吞如水的男声从围墙之外传来。那声音并不洪亮，却仿佛有洞穿空间的力量，径直灌入鹰司兄弟的耳中。
“谁？谁在外面？！”
鹰司兄弟急忙登城远望，只见一位身着上古衣装的男子，手擎一柄略微褐锈的长剑，正悬浮于半空中，睥睨着他们。
“尔等草寇，身受雷神敕命，却不思忠谏，反倒窃取神器，图谋作乱，该当何罪？”
“你，难道你是……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虽然嘴上这样说着，但鹰司仁分明已经看出，此人的衣着同今日能乐演出中的“稻妻武尊”一模一样！
“呵，肉眼凡胎，安能识得神祇之容？古鸣神武流皆传、御稻妻武尊様、小碓氏倭建命，堂堂参上！”
说着，那武尊一手持雷光溢满的草薙剑，一手捧汩汩源泉之水，高声一喝。
天狐秘法再度降临，辉映苍穹，掩月熄星！此刻，整座鸣神岛的居民都看见了这辉煌的神迹，听到了大地深处的龙吟。
鹰司仁呆立当场，面无人色，旋即调头冲下城楼，夺路而逃。
而鹰司宽，已被活活吓死，化为城楼上一具僵尸怨鬼。
武尊轻轻挥手。周围埋伏已久的奉行众纷纷挺枪而出，杀上城楼去了。鹰司氏家兵看着武尊英姿，竟无一人敢抵抗，纷纷束手就擒。
仓城之中，鹰司仁还在纵马逃亡。此地三面环山，而追兵只在城墙一面。他如今尚且握有两大神器，只要能躲入山中，就还有机会卷土重来……
可惜，他的对手们似乎并不打算给他这个机会。
鹰司仁正驾马冲刺，忽然听得身畔一阵风笛鸣响。一队蒙面套甲的忍者，如蝗虫一般从草窠里涌出，将鹰司仁的高头大马团团围住。那马不曾见过这样的阵仗，当即受惊失蹄，将鹰司仁重重摔下。
那些忍者的首领乃是一位女子。她头生鬼角，身披狩衣，擎着一柄紫光弥泛的长刀，挺立在鹰司仁面前。
鹰司仁眼见来者不善，于是一面悄悄地掏袖子，一面故作镇静地叱问：“来者何人？报上名来！”
那女子也不怵，高声答道：“稻妻幕府大将、御舆氏虎千代，堂堂参上！”
这要是在平时，鹰司仁绝对只会当这小姑娘是个话本看多了的中二少女。可如今，先有武尊现世，夜空中又满布着天狐显真之光，再加上这小姑娘手里的刀也不似凡间之物，便也由不得鹰司仁不信她了。
一阵浓烟腾空而起，掩蔽了罪人逃亡的径迹。
女子转身望向了月影，伸手拦下了正准备追亡逐北的部下们。
“让他再逃一会儿吧，”女子一面摆弄着头上的角，一面轻声道，“我的手上，还不能沾到他的血。”
鹰司仁徒步跑过仓城中央密集而逼仄的小道，不一会儿就气喘吁吁了。方才放烟雾弹的时候，一不留神吸到了一点烟气，弄得他眩晕不已，踉踉跄跄。
“既然从西面上山的路走不通，就试试东面吧！但愿东边没有拦路的……”
很不幸，鹰司二少爷一语成谶了。
一只踏风凌空的天狗，正翕张四翼，横弓对敌。
鹰司仁猜这是九条裟罗，于是也擎刀而前，企图强袭破围。
然而那天狗并无退意，只是捻弓搭箭，厉声喝道：“那僭越无礼之人，休要前进！汝已走投无路，还不快快自缚委命！”
听了这话，鹰司仁却是一怔。他倒不是害怕这几句叫阵之语，而是震惊于：
从那天狗口中传出的，竟是低沉浑厚的男音。
也就是说，此人并非九条裟罗。而如今供职于三奉行的天狗，除了裟罗也别无他者。难道……
“你……你是何人？！”
“稻妻幕府大将、天狗笹百合，堂堂参上！”
闻及此言，鹰司仁也不打算去辨明真伪了，从袖子里洒出一串诡雷之后，调头就跑。那高居半空的天狗看着脚下升腾而起的浓雾，忽然也长舒了一口气，咳嗽两声，从嗓子里咯出一枚小小的黑色圆柱体。
“神里绫人给的这个变声卡哨用着也太难受了，咳咳，”那天狗抖了抖翅膀，自言自语道，“晚上回去得弄点薄荷嚼嚼，顺顺嗓子。”
当然，这些话鹰司仁是听不到的。此刻，他正筋疲力尽地朝北方的山口奔去：尽管他知道，那里大概率也已经有人把守了。
一位少年，身披青蓑，腰胯长剑，正端坐在树下，悠然地望着满面仓皇的鹰司仁。
“把神器交出来吧，”少年淡然地说，“这样我们俩都轻松。”
“你……你休想。”
“哦？这么倔强？难道，连我能代伊势宫也不能慑服你？”
鹰司仁死死地盯着那少年，两条腿却不住地打着颤，口中更是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蹦不出来了。
“你是……能代伊势宫？！那你的那把剑是，是……”
“草薙剑。方才，武尊殿下把剑传给了我。”
“呵，呵呵，哈哈哈哈……”鹰司仁看着那宝剑，突然发狠狂笑道：“既然如此，那如果我把草薙剑也抢到手，不就集齐了三大神器了吗？！那么，我，鹰司仁，就将登上稻妻武尊之位！哈哈哈，什么天领奉行，什么雷电将军，稻妻七岛之内，百姓群妖都将俯伏于我脚下！”
“哦。既然有此志向，不妨来一试。”
鹰司仁二话不说，拔出腰刀直逼伊势宫而来。那少年却不惊慌，只轻轻一侧身，尔后抽刀反手一击。
那鹰司二少爷立足未稳，只觉腰间横遭一击，踉踉跄跄，扑跌于地，磕掉了一颗门牙。
“再来！”
鹰司仁一抹嘴，又爬了起来，一面扬刀斩击，一面偷偷地打开了挂在腰间的盒子。
“呵呵，你也来见识一下神器的力量吧！”
一镜赫然现人世，辉映漫天神光；一玉皎然出蓝田，静照浮影沉璧。
伊势宫看着鹰司仁擎在手里的宝玉和明镜，却只是笑着摇了摇头。
“你说你那是八咫镜和八尺琼勾玉？那我这是什么？”
那少年接过一片落叶，呜呜地吹起了叶笛。有二人闻声而动，从树后转出来。一人手擎一镜，迎风一晃便有天照之神光；另一人手捧玉璧，轻轻拂拭便奏响万象磬音，流响空谷。
鹰司仁见此，终于死心了。他颓然跪下，地望着手中的镜子和玉璧，忽然就悲从中来，声泪俱下。
鹰司家费尽心思，牺牲无数，换来的竟然只是一对赝品神器。何等荒唐，何等悲哀，何等可叹！
那少年将宝剑搭在了鹰司仁的颈后。那鹰司二少爷却只是面如死灰地跪在地上，再不说一句话。
“哀，莫大于心死。所以，我不杀你。”
“什……什么……”
“自己戴上手铐吧。稍后，天领奉行的人会来带你走。等待你的，将是稻妻国法的公正判决。”
鹰司仁顺从地捡起手铐，自己戴好，然后缓缓抬头。
武尊、御舆千代、天狗笹百合和能代伊势宫列成一排，一起俯视着他。
那二少爷一时哑然失笑。几名天领奉行的卫士赶来，将他捆成龟甲缚，羁押带走。
“能允许我问最后一个问题吗？”鹰司仁经过武尊身边时，忽然问道。
“嗯，问吧。”
“你……到底是谁？”
武尊轻轻一笑，而后揭下了绘满纹饰的面具，露出了真容。
“稻妻社奉行神里家家主，神里绫人，参上。”
一旁的御舆千代、天狗笹百合和能代伊势宫也笑了笑，随后各自揭下面具。
“神里流太刀术皆传，神里绫华，参上。”
“天领奉行九条氏大旗本，九条裟罗，参上。”
“南十字船队船员、浪人，枫原万叶，参上。”
鹰司仁也笑了。他点了点头，随后凑到绫人耳边，轻声问道：
“从离岛宴会到桂木园大宴再到今天，你每次都扮成稻妻武尊。为什么要这样做？你就那么想当稻妻武尊吗？要知道，小碓氏的结局可不算好。”
“我从不是稻妻武尊，但你是狂妄僭越的荒川之主。而我之所以不杀你，也是为了让千世万代的稻妻人，都像记住荒川之主那样记住你。还有什么问题吗？”【2】
“没有了，”鹰司仁返回卫士身边，任由他们押解自己，“没有问题啦！呵呵，没有了，再也没有了……呵呵，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鹰司仁狂放的笑声久久地回荡在层林之巅，惊飞了林中夜栖的群鸟。它们呼啦啦地腾空而起，如黑潮一般涌向了月亮。
“那么，”绫人转身，望着三位朋友们，问道，“过几天九条镰治和柊千里的婚礼，你们有谁不能来吗？”
“诶？次郎他要结婚了？”裟罗一时愕然：“我完全不知道啊！”
“呵呵，为了避免你分心，我特意没让人通知你。绫华肯定是要去的，枫原君你呢？”
“在下……在下愿往一叙。毕竟，九条镰治和柊千里也都算我的故人了。他们新婚燕尔，在下若不去道贺，未免失了礼节。”
“那就这么说定了。后天傍晚日落时分，花见坂桂木园，不见不散！”
注释：
【1】本章标题出自李贺《秋来》。
【2】关于荒川之主的设定，参见序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