间章 却盼落花返枝头,不顾风起蛱蝶亡
至冬国,极寒腹地。
这片常年盘踞着冰盖和冻土的领域,向来绝少有生物涉足。就连遍布大陆的仙灵,也要躲藏在背风谷地的苔原上,化为火热的赤色,以此为迷途风雪者提供些许温暖和指引。
然而今天,此地却迎来了一位不同寻常的客人。
那是一位步履轻盈的少女,留着一头黑中透着殷红的长发。她虽然裹着白色的大衣,却依旧保持优雅,仿佛在雪中翩跹而舞。
她步入深谷,悠然采下一朵高高探起的苔花。这米粒大小的碎蕊,却能在极寒的风雪中顽强绽放,着实引人动容。
“执行官大人,您……”
那少女听见属下在耳边小四面体里焦急的声音,只是优雅地“嘘”了一声。
“我说了,我今日是出来散心的。去哪里、做什么,都不是你要管的事情。”
说罢,她便将那小玩意轻轻一拨,只给对面留下一串忙音。
“那么,匿身阴影中的窥伺者,不管你是不是我要等的人,都请出来吧!我如今是孤身一人了,如果你想较量武艺,我也乐意奉陪。”
崖角乱石间,有一片扎眼的红色蠕动了几下。不多时,一位金发红衣的女性精灵就出现在了那位“执行官大人”的面前。
“呵,许久不见,你又胖了。”
“如果你是想和我打招呼,这样说话恐怕并不明智,我亲爱的哥伦比娅小姐。”
“哟!没想到,昔日白夜国的有栖大人、踏遍星辰与深渊的外来者,如今也会跟我客气了?若是换作当年,你恐怕早就恨不得把我这异端从提瓦特连根锄掉了吧!”【1】
“如今也是一样,只是我学会了更聪明地做事。说吧,你突然约我见面,是为了何事?”
“你与那个叫克拉提斯的家伙,现在可还有联系了?别想耍花招,我已经听说了,你们成立了一个组织,想要在这个世界对抗崩坏能。”
“你想干什么?”
“没什么,”那少女似笑非笑地说,“我只是对你们的目标挺感兴趣的。也许,我将来也会加入你们呢?呵。”
“当真?”
“不当真。不过我确实挺看好那小子的。不过,如果有一天,我们真的开始为同一个目标战斗了,你们想要什么条件,才肯接纳我和我的手下们?开个价吧。”
“价钱么……就要一个故事吧!”
“故事?什么故事?”
“我想要一个关于当年珊瑚宫与愚人众的故事,一个能交代真象的故事。”
“呵,有意思……成交。”
两年前,八酝岛,蛇骨矿洞。
“散兵”抱着胳膊,倚在门柱上,百无聊赖地望着愚人众士兵们拉着晶化骨髓进进出出。
珊瑚宫和愚人众达成了初步协议,同意那帮至冬人在八酝岛南部圈一块地,用以建设邪眼工厂。而自从被“女士”委托看守这倒霉的工厂,“散兵”每天的生活就变得枯燥无比。每天往返于观察室和炉机之间,这样的日子和当年蹲守深渊的时候简直是云泥之别,唯一不变的一点,就是他始终是冲在最脏最累的第一线的那个人。
然而,他只在无意中瞥了一眼在门边堆成小山的矿石,便觉察到了异样。
“喂,那边那个……对,就说你呢。你们这次拉的矿是从哪儿采的?怎么冒着这么重的,呃,黑气?”
“禀报执行官大人,这些矿石都是我们和海祇岛的盟友们,奉‘仆人’大人的旨意在蛇骨矿洞采集的。眼下矿井中一切正常,不过据绯木村的本地人介绍称,这里近期有什么‘祟神’在肆虐。都是本地人的迷信,不值一提。”
“这样吗?总之还是小心为好。”
“散兵”说着,又斜靠在了门柱上。这倒不是因为他不想管事,而是他在这里的职权实在有限。明明同为愚人众执行官,奉命统管稻妻事务的“女士”却像防狼一样防着“散兵”,这儿不让动,那儿不让问。本来,还有几个位阶更高的执行官在,“女士”还不敢做得太过火。而今谈判结束,“少女”直接告假回至冬国去了,“仆人”也只管盖工厂、训新兵,其余诸事不问。这样一来,“女士”就大可以肆意妄为了。
如今,那不可一世的炎之魔女俨然把愚人众在稻妻的部队看作了自己的私兵,试图摈却一切来自其他执行官的干涉和指摘。“散兵”甚至觉得,自己现在对这支愚人众部队的掌控和了解,可能还不如珊瑚宫心海。
这要是放在前些年,“散兵”非得跟罗莎琳好好说道说道,可如今他却不这么想。他并没有变得软弱,而是另有打算。为了寻找生命中不可或缺的那颗心,为了拥有成为人或神的条件,为了那个自己生来就注定要追寻的答案,他可以隐忍这一时,同时经营着一场独属于自己的豪赌。
不过,基本的防护措施还是要做好。“散兵”看着那些冒黑气的矿石,自觉地站远了一些,心里盘算着晚上要裁一条面巾来戴上。这些从魔神残骸上扒拉下来的玩意儿,实在是臭得可以。
很快,第一批邪眼就完工出厂了。海祇岛方面的代表五郎将军和愚人众的代表执行官“仆人”共同出席了剪彩仪式。这批邪眼随后被装船运回了海祇岛,发放给了反抗军一线士兵。
反抗军将士们拿到这些亮闪闪的小玻璃球,个个都兴高采烈。有些人甚至还跑到了愚人众的营地,想要弹唱一曲来表达谢意,最后被赶了出来。
“散兵”看着这群已为俎上鱼肉却还浑然不觉的新兵蛋子,只是冷笑几声。他自然犯不着为实验品的命运而担忧,甚至可以在他们行将就木的时候再捅上两刀,权当取乐。
实际上,他接下来做的事情,就有着这层意思。
“五郎大人,”那美丽的人偶提溜着几个闯进愚人众营地的反抗军,大模大样地出现在了反抗军大将的面前,“这几位战士拿到了邪眼,有些高兴过头了,误闯了我们的营地。这次虽是小事,但还是希望五郎大人您能严格约束部下,不要因为这种事情而破坏协议。”
“啊,‘散兵’大人所言甚是,”五郎显然没有搞清楚状况,只是一再地点头赔礼,“我们以后一定注意。喂!你们几个,过来站好,向执行官大人赔礼道歉!”
待到打发走了几个惹祸的士兵,“散兵”便凑到五郎身边,有意无意地聊起了神无冢的战况。
“哎呀,别提了,”一说到神无冢,五郎就来气,“幕府那帮家伙,明知踏鞴砂那个炼钢炉状况不好,却还要在那儿设下重兵,这下反抗军打也不是,不打也不是。最近他们又从枫丹买来了什么神居岛崩炮,往那儿一垛,我们还真就拿它没办法。”
“哦?枫丹的炮吗?能否向我描绘一下,那炮具体是什么样子?怎么开火?”
“怎么说呢?有一回,我们打算夜袭九条家在踏鞴砂北面的大营。当时是兵分三路,全部走小道。我们好不容易绕过了踏鞴砂,正准备集结休整,忽然间就有狼烟夜举,铙钹轰响。山崖上几门大炮像是突然活过来了一样,怪叫着将炮口对准到了一处。几枚雷元素的炮弹,劈头盖脸地打下来,反抗军顿时像是猎场里头的鹿羊,被人围着杀。唉,经此一战,好几个小队都折损过半。我现在说起这事,心里头还酸苦呢。”
“这样啊,”那执行官陪着五郎叹了几声后,又说,“对于枫丹的战炮,我也略有了解。他们的炮弹威力大,但是炮身非常沉重,转动也不灵活。最重要的是,他们的大炮需要充能才能使用,相当不便。”
“充能?怎么说?”
眼见五郎已经掉进自己挖好的坑里了,“散兵”不由得露出一丝狡黠的笑,说道:“你想,既然这种炮威力这么大,那为什么不把它们部署到最关键的前线去,反而要放在踏鞴砂附近呢?”
五郎愣了一下,接着便恍然大悟道:“难道说,那些‘神居岛崩炮’,都需要踏鞴砂的御影炉心来供能?!”
“正是,”钓到大鱼的“散兵”有些喜不自胜,但他迅速抹去了嘴角的弧度,不疾不徐地说,“如果,反抗军能想个办法,直接破坏掉御影炉心,或者至少破坏掉它的外壳,便可以轻松地虎口拔牙了。”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我这就向珊瑚宫大人禀报此案。如果她也同意的话,我们下一次行动就可以直奔御影炉心了……对了,愚人众要不要一起?”
“这你问我没用,”那人偶将两手一摊,作出一副无辜的样子,“毕竟,负责部署愚人众行动的,是罗莎琳那家伙。我不过是个看工厂的,除了每天对那帮蠢货手下吆五喝六来解解闷,什么都干不了。”
“是这样吗……我看斯卡拉姆齐大人您也挺有智谋的,既然如今又有闲暇,不如也来提携一下我们反抗军,怎么样?对了,我看您面相也跟其他愚人众不一样,倒像个稻妻人……”
“我的母亲是稻妻人,不过我们已经很多年不曾联系了,”那执行官察觉到情况不对,立刻岔开了话题,“你方才说要我也来帮衬反抗军?也好,就权当为我自己再战斗一次吧!”
北国的风雪依旧凌冽。而故事已然讲完,短暂的相会也行将告终。
“所以说,‘散兵’那小子到底打的什么算盘呢?”
红衣的精灵倚在一块巨岩之后,权且避避飞雪。那美丽而神秘的执行官却并不在乎这些飘在风中的晶莹,听任它们将她如缎的长发染作苍白。
“你知道的,他本是雷电将军的造物,被安置在踏鞴砂的一处华馆内。那座命运多舛的玉钢矿场,显然寄托了他许多的情感,甚至力量。那么,一个渴望着一颗心的人偶,在掌握了强大力量之后,面对着这片纠葛了太多昔日爱恨的土地,又会作出什么样的抉择呢?诚然,他当时在名义上还在为别人卖命,但这不妨碍他去寻找自己渴望的东西,甚至伺机脱逃控制,奔向本就属于他的梦想。”
“呵,虽然你故弄玄虚的样子让我不快,但我也算是听懂了你的故事。那么,我们的交易已经达成。我们的组织也会在适当的时候,为你留一扇门的。”
“不错。那我们就此别过,后会有期。”
“后会有期,不过最好别是在战场上重逢。”
看着那红衣的精灵在风雪中踽踽独行,这执行官心中也泛起了一丝不舍。
是英雄相惜吗?也不准确。毕竟她也不知道,自己将来该如何面对那群风华正茂的“少年”。或许,前方还有更加波澜壮阔的故事呢?
“风致少年”对“仙灵少女”,真有意思。
那执行官裹紧了大衣,背对着漫天飞雪,唱起了那首古老的歌谣。
“寒天雪碗盛月光,情知朝露逝不遑。
却盼落花返枝头,不顾风起蛱蝶亡。”【2】
注释:
【1】日语中“有栖”转写为片假名为アリス,与“艾莉丝”相同。
【2】改编自日本诗人小林一茶的三首著名俳句。